街边摊子上买了一大篮子菜蔬, 也只费了半吊钱。拐过小巷, 站在铺前。福桃儿却捏着荷包, 犹豫了起来。 铺掌柜一脸和善:“天不亮刚宰的鸽子, 刚才卖了半片,剩下这半片小兄弟你瞧瞧肥瘦。” “这半片我要了。”她红着脸嗫喏,“麻烦您在纸包里加片瘦,只要…巴掌大小就行。” 那半片鸽子一下子便废去了她二钱银子,先前又把耳铛的钱补了些在医馆里。也就还剩个四五两碎银,这两天坐吃山空,自然是得省着用的。 看来过几她务必得出去摆了字摊儿,重旧业了。 挎着竹篮,刚走到医馆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喧嚣的吵嚷声,其中一个耳的很,可不就是自家主子吗? 急急地跨过了门槛,就见楚山浔正和一个脚夫模样的年轻人对峙着。那人高胖孔武,像是原先时常给楚府送菜蔬的。 “有种的,你再说一遍!”楚山浔眸赤红,上扬的桃花眼里出狠厉的寒光。 “都说了是随口说的。”那高胖脚夫也是被他怒,耿着脖子就要跳起来,“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还当自个儿仍是楚家公子呢,我呸!” 今来了很多问诊开方的人,皆对他们指指点点,许多人有意无意的便将眼光凝聚在楚山浔面上那道骇人的鞭痕上。 他倚着墙,不住的颤动。人多口杂的,便是悲愤至极,眼尾的猩红愈发浓烈。这世情炎凉他仍旧是很不能适应。 见了这状况,福桃儿先是与那脚夫招呼了声,随即快步上前搀住着他。正要把人往里带,背后那脚夫忽然认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讪笑了句:“哟,这不是福姨娘吗,没想到您还念旧的。听说五爷素来不看重你,到这时候了,劝你另寻明主吧。” 这一出声,各式各样的眼光便都投了过来,有趣的、疑惑的、惊讶的,不怀好意的…… 住了搀扶着的人的怒火,福桃儿蹙了蹙眉,当先回头也不再客气:“‘言轻莫劝人,身卑不说理。’这世上何人没个困窘时,身子不好,且先管好自己吧。” 一席话虽说的温温,却夹杂了三秋凛寒,那脚夫看出了她同大夫的关系,也就咂嘴不再多言了。 这一幕落在一旁看诊的顾氏眼里,看完了手上的妇人,她便挂了牌子去了里间休息。 楚山浔的神很不对劲,沉闷郁,也说不出是怒是悲。福桃儿问了两句,他也不开口回应,因是要去厨间做顿像样的午饭,她便只好将人带回西屋,刻意了个温和安抚的笑:“等我去厨下忙完了,咱们吃些好的。” 许是她人瘦了,眉眼瞧着便只是不美,却很有些平俗质朴的亲近。这一俯身笑起来,畔一颗尖尖的虎牙,俏皮的很。 眉眼弯成了一条长线,两颊圆圆下颌细细,是个很标准的瓜子脸型。 她就这么笑着直视着他,忽略掉了鞭痕断肢。这种哄的态度,自出事以后,便再也无一人对他做过。 楚山浔抬眸,那双桃花眼中仍是静水无波的绝望,眸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她下月牙形的白印。心头一跳,于哀戚无尽的深渊里,骤然生出些柔鲜活的枝芽,他很想伸手去捏住眼前这张圆脸。 被心底的念头骇到,楚山浔移开眼,右侧脸琼鼻直,剑眉斜飞,上挑的眼尾殷红消散,真是无端俊秀。他不带情地淡回了句:“嗯。” 福桃儿却是无暇细看他的颜,今儿个午饭,她预备要做的菜汤点心,可是有的忙了。 进了厨房,她手脚伶俐地先用几个大盆子将菜蔬洗净,为了省下时间,那些盆子清浊分明,将菜蔬由浊至清一处处捞洗过去,洗菜的速度便省下了一大半。 锅上早就坐了热水,需要烫焯的菜先洗完,朝锅里一焯,便成了。 好在医馆后厨是一灶三眼,做起大菜来,极为省时。鸽子枸杞汤、大酱炖豆腐,糜山菌菜粥,这三道费时颇多,因此也是第一时间就同时炖着的。 快要入夏,时令瓜果便多了起来。她拿蒜头抄了个红汤苋菜,撒了些盐腌了生瓜。 天气渐热,又吊了桶井水上来,把那壶桂花醉朝凉处浸了井水。这一切就差不多成了,福桃儿擦擦汗,朝小板凳上坐了,只剩了看火的事项了。 灶间被火烘得能热晕个人,福桃儿趁空到窗前透气。已经巳时正了,外头院里草木葱茏,飘来不知名的花草香气。 又是碧空如洗的好天,她拎起一片生瓜,对着天光看刀工。见这生瓜薄片玲珑剔透,生脆碧绿,她意地笑笑,朝水里一过,便丢进了口里。 “好香啊,福丫头,就咱这几个人,做这许多菜岂不浪费。”顾氏闻着香进了屋,见她热的厉害,便出间绢帕,怜地去替她拭汗。 “也是叨扰医馆多时了,前儿都没空做吃食。”福桃儿接过帕子,笑了笑呐呐道,“也不多,一会儿我分两碟子,给左右都端些去。” 这是知道孙老头孤寡,一样多做些,便替他左邻右舍地送些吃食,也算连络个人情。顾氏朝灶上了勺水,看明白这丫头用心,暗自更喜了两分。她眼底扫过福桃儿下的白印,便同她闲话起来。 顾氏问一句,福桃儿便一边收拾着厨间的案板用具,一边笑着回应两句。 也许是相貌不好,经历特殊。福桃儿有个病,便是对着冷言恶语,或是心无挂碍地回避,或是理数充分地回怼,她总能处理应对妥当。一颗心铜墙铁皮包着,寻常人鲜少能真的叫她挂心的。 然而对人家真心善待关切的,那层铜皮子便轻易化了。她反倒束手束脚,尽是以诚相待,应对间也是嘴笨舌的,唯恐伤了旁人的好。 “老身托大,说句实话。”顾氏难得踌躇,恳切道,“若非我家小子已娶了……你这丫头啊,实心眼、聪明、能干。就是得多想想自个儿,别太一心为了旁人了。” “顾大夫,您谬赞了。”福桃儿把糜山菌粥盛了,回首笑笑,“您和孙大夫济世为怀,才是真正的善人。” 见这丫头不接自个儿的茬,顾氏眉尖竖了,接过海碗直言道:“西屋那小子,本事没有,臭脾气不少。如今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你略尽主仆之谊是好,可也想清楚了,既然无意,大姑娘家,还是注意些分寸。” 顾氏素来是个直子,话出口了发觉语气过重了,才制了些,接着快语道:“毕竟是男女有别的,要不我叫你孙伯伯夜里照顾他?你虽二十了,这般子好又能干,只要点点头,老身必给你挑个好的。” 也有个人曾说替她找个好人家,这话便听得她十分眼热。 知道顾氏是好意,福桃儿垂眸,沉着分好了菜,也就不瞒她了:“若是没有他,顾大夫,恐怕我如今,便是个六十老者的续弦了。” 原来过年时在江,乔屠夫带着儿来拜年。如今福家子宽裕了,他娶的小子又是福家远方姑娘,因此两家不生仇反倒愈发亲近起来。见了福桃儿,人家也不在意,倒是偶然间说到了多年前的求亲。 言语里只恭维她嫁了良人,那家小公子不仅龙章凤姿的,当年还出面补偿了他一份礼金。 “那混小子竟还做过这般与人为善的好事?”顾氏帮着她洗锅子,差点没把铁勺砸了,她直起身看过去,“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对他……” “嫁人的事倒没想过,主子心眼不坏,就当是报恩吧。”还有一道鸽子汤在炖,福桃儿笑笑蹲下身去柴,“反正就我这等样貌年纪,还在乎什么世间俗礼的。” 听她这么妄自菲薄,顾氏刚要开口,就听门外‘镗’得一声,像是有东西被踢翻的响动。 蓦的想起了什么,就见福桃儿忙起身,歉意地扔下句:“顾大夫,烦劳您看下火。”就快步走出了厨房。 开了门追出去,果然见个高瘦清瞿的背影,他如今穿了件寻常百姓的麻灰衫子,葛衣布袍的。左臂接了骨吊了绷带在肩上,从背影看去,就是个可怜落魄的重伤之人。 从顾氏说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时他便过来了,虽然晓得那是大实话,可骤然从身边人的嘴里,这样无情地说出来,楚山浔还是受不了。 立在门前听得片刻,一颗心如被人狠在冰潭深处,苦闷伤情怨愤堆叠叫嚣着,却怎么也冲不到岸上去。 厨间传来响动,他晃着身子想要避了开去,‘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福桃儿三两步上前,挽在了他的右臂上,试探着问他:“怎么就出来了,饭菜就要好了,先喝些山菌粥吗?”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镜子 [vip] 没什么, 屋子里闷得很。 见他神不对,福桃儿忖了时间,暗怪自己疏忽了。当即又同顾氏招呼一声, 便作势去搀扶。 却被楚山浔甩胳膊挣开了。 “是要……”福桃儿为难着, 终归还是掂了脚尖, 尽力贴到他耳侧,“可要替你执壶?” “不、不必了。”像是被蛰到一般, 楚山浔扭头要便朝屋里走去。 这样子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快步跟了上去。厨房里顾氏摇头叹了声, 一边看火,一边把这几页研制的几张方子逐一写了出来。 到的西屋, 果见的那厚重的瓷夜壶倒在地上。这回不像上次那般幸运,有暗黄的体正翻在桌角下。 屋子里发生过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不言而喻的。 楚山浔闷着头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他原就不是那等事事都依赖小厮丫鬟的纨绔。且自纤云嫁了后,熏香换衣他都习惯了自己来,更遑论是如厕沐浴这般私密的事。 这会儿子又是内急, 又是尴尬, 还怕要被这丫头指责埋怨,又兼之方才听了厨房里的话, 五内撞击如焚,更是深‘废人’这个词的悲凉苦痛。 预料中的责骂没有来。 福桃儿拎起那夜壶,先用屋角的脏布简单擦净了外沿。然后她故作自然地走到桌边,递过那壶, 歉声道:“都怪我疏忽了, 你先用吧。” 他闷着头, 将一身难受就着她的手解决了。勉强系了衣带, 就见福桃儿已经端了盆清水进来。 屋子里泛着股难闻的气味,她一次次蹲下身,手脚迅速地干了地上的体,又来回擦了五六次,开了窗,一室干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别一直闷着了,去后院散散,那里的葡萄藤开了花。等我净了手,先端碗粥你填填肚子。” 对着她仰头温的语气,楚山浔神沉闷地点点头。目光游移在她的背影里,心里头只觉被一股气堵得发疼。 怎么有人能这样坦然地处理秽物,丝毫不计较他已经是个家世容貌尽毁的废人。 何必要这样照顾着,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贪图的了,难道真的是为了报恩? 虽然不情愿出去,可这屋子里实在是闷的很。他双臂伤了,腿却没断,一直这样躲在屋里,也是难受的很。 医馆是个二进的院落,福桃儿说的后院,其实是夹在当中的一块长条空地,地方不大,却很是僻静。有来往煎药问方的人,轻易是到不得这处的。 孙老头在这里搭了个葡萄架,如今已经爬了翠绿的藤蔓,把这一方小间遮得严实。 有斑驳的光透过间隙洒落在石凳圆桌上,葡萄花如漫天星般盛放,有团簇碧绿的,更多的是淡黄的细针一样的圆盘子。 葡萄花花期极短,虽说是花,却无一丝殷红,只有淡雅的绒黄。置身其下,却觉一股清淡至极的幽香,连绵不断的沁人肺腑。 这处倒是幽静也无闲人,楚山浔坐了没多会儿,就等来了端着粥碗的人。 “差不多凉些了,筵沁楼的不来。我特意起了大早,买的野生山菌子,和瘦剁碎了……”怕他要挑,福桃儿特意端着碗舀了几下,好让香气传了过去,“你早膳也没多吃,可是饿了?” 岂止是饿了,昨夜刚退烧不觉得,楚山浔今便是被饿醒的。他点点头,便伸手要去接勺。 却被她避了过去:“顾大夫已经找着了几个古方,说是能试着治你的腕子。来,我正闲着。” 说罢,舀了半匙粥递到他嘴边,眉心里带着些疲惫,却还是在小心地哄着。 楚山浔张口,好看的珠正碰在瓷勺边,显得有些违和。 山菌糜粥入喉,只觉香滑生鲜。他的眉头微动,看向身侧人,半年来,食材虽然廉价,却是他吃到的最妥帖细的吃食的。 福桃儿却只以为他挑嘴:“怕你伤不好,只点了些香油,盐撒的少了些,可是味淡?” 回应她的只是一双沉静郁的眸子,视线中带着探究和灼热,像是在思量着什么。他就这么看着她,张了口,一勺接一勺,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 吃完了粥,他视线中的探究更甚了。被这么瞧着,福桃儿到底有些面热,掠过那道糊了鲜红药膏的鞭痕,她弯了弯细眼,那针尖般簇密的葡萄花开的真好。 “还饿吗?等歇歇再吃,还有些汤菜,不好一下子吃得太了。” 回应她的却是句毫不相干的话:“五年前在江,我只是顺手为之。” 方才在厨间的话,他还是听着了。 福桃儿笑了笑:“说起来,若不是主子,那我现下……” “你是为了报恩。”楚山浔打断了,仍是直直视过去,“也就是说,若是没有当年那回事,对我这么个名利容貌皆无的废人,你连看一眼都嫌厌弃?” 被他语气里的抑惊动,她收回了视线:“不会,在楚府里,比起旁的人,主子对我多有照顾。如今落难,任谁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呵,这丫头竟这般天真?便是连双瑞和纤云,见了他也是避之不及,唯恐牵连,她竟把人心想的这么简单。 “倘若在府里,我未曾善待帮扶……”楚山浔哼笑一声,觉得自己问的也是可笑,“既然是为了报恩,那大可不必。你只需替我修书一封,给祖母在京中的亲眷,他们自然会在衣食上接应我。” 他虽言之凿凿,可那神情里的虚弱犹疑却还是叫福桃儿看出了端倪。也不知究竟是在别扭什么,许是伤了腕子容貌,总是有些脾气怪异吧。 就要开口间,月门里吵嚷着跑进来个七八岁的小童。后头追他的大人也一并冲了进来,那小童手泥巴,瞧着甚是顽劣,边跑边朝后做着鬼脸。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