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后来还是被同心打了几下,不怎么狠,但他照旧哭得很大声,于是陆白有些疑心这孩子已经练就了假哭的本事。 总之,这十几封带着牙印儿的信被她带了出来,都收在随军的行李中,而新送到的这封信是不该收进匣子里的。 这是另一种信。 写信的人不再是她的阿姊,而是她的统帅。 她的统帅告诉她,主力已经南下,她不必再守仓亭津,与张超一同过河,收缩防线就是。 但紧接着另一封信送来了。 这封信不是阿姊写的,而是刘备。 许攸将河道一分为二的消息传到了刘备这里,他因此遣使来询问,范城如何,仓亭津能不能守住,如果能守住,就再坚持一下,令袁绍的兵马不能从仓亭津南下,也令青州的船舶无法送进来,他也会遣援军北上。 当然,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勉强,尽早渡河撤退。 趁着冀州军还需要几天时间完成布防,臧霸请她过河商议一下这件事。 尽管大家的士气在冀州军那些庞然大物面前都有点崩溃,但臧霸的泰山军还是看起来最撑得住的。 这不仅因为他们离得远,也不仅因为他们的士兵经历过更多的,更弱势的战争,也因为臧霸这个营寨修得很妙。 营寨修在环山抱水的山谷里,三面环山,一面有水,再加上泰山寇本身就是山贼出身,各个擅长翻山越岭,臧霸的大营就更加易守难攻了。 因此他在请陆白过来商议是走是留的事时,还有心情请她吃顿饭。 ……饭是在湖畔吃的,有热腾腾的野 汤,有 的烤羊 ,有切成细丝的鲜鱼,还有山里的果子,用 腌过再端上来。 “这景 如何?” “空水澄澈,隔绝红尘,”她立刻说道,“神仙之境!” 臧霸哈哈大笑起来。 “这鱼是从湖里打上来的,鲜美之至,”这位大汉道,“陆校尉不妨尝一尝。” 她从善如 地尝了一筷子。 嚼起来又鲜又甜。 “诸班皆好,”她也笑道,“若再过几 来吃,就更加肥美了。” “这个容易,”这位豪 的泰山寇首领立刻道,“陆校尉既喜 此处景 ,将健妇营调过来便是!” 她的竹箸停了停,然后才慢慢地又夹起一筷鱼脍。 “有军令在身,不能渡河啊。” “主公不曾强留你在北岸,”臧霸说道,“况且小张使君领残兵数千,也敌不过冀州军的。” 陆白还在那里细细地嚼鱼脍,一声也不吭,看起来犹犹豫豫的。 她这幅样子,十足像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的小姑娘,引得臧霸不自觉语气也重了几分。 “大军 境,陆将军既已南下,咱们四面皆敌,更该撤回徐·州才是。” “咱们四面皆敌,”陆白突然说道,“旁人呢?” 她刚刚一声不吭时,心里还在想冀州军营中那些民夫。 如果用“董白”的视角去想,也想不出些什么,但换了“陆白”,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冀州许多地方已经十余年未曾有过战 ,黔首却活得那样困苦,原因就在营中那面“审”字大旗上。 河北名将多固然是多的,但她没听说过一位姓审的名将,只有治中别驾审配位高权重,但又未曾独领一军。 因此那位将领的身份呼之 出了。 那些穿着烂掉的草鞋,如蝼蚁一般忙碌的民夫也就并不显得诡异了。 ——袁绍四世三公出身,与河北士族倾心依附之间,没有决定 的因果关系。 真正的因果关系是他愿意将河北数州 给士族们去管理,他们得到了财富和权势,因此才用忠诚来回报他。 这种双赢的模式里,只有那些最底层的农人的命运是最悲惨的。 他们的田地,他们的房屋,乃至他们自己,都被士族肆无忌惮地掳掠一空,成为了袁绍所付出的代价。 但即使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如果陆廉在这里,会这样告诉阿白,如果某个人,或者是某个集团想建立新的王朝,他一开始绝不能让渡太多的权力给世家,因为在他不断统一天下的进程中,世家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底层百姓的负担也会越来越重,直至崩溃。 因此这是一个还不曾新生,却已经腐朽的势力。 袁绍此时仍然是这个中原最强大的诸侯,河北世家也在努力地为他打赢这一仗,就像一张弓一样,慢慢绷紧,展 出他可怕的实力。 有这样的敌人在面前,自然会产生四面皆敌的 觉。 但这样的敌人也并非无懈可击,陆白模糊地想,如果是阿姊,一定会有办法的。 况且…… “宣高将军驻守在南岸,可见兖州军有什么异动没有?” 臧霸一愣,“兖州军?乌桓人南下,夏侯惇都不曾从鄄城出来。” “但这座营寨已经立起来许久了。” 当她这样轻轻地说出自己心中疑惑时,臧霸忽然明白了她话里未尽之语。 ——他们面对冀州军时,的确心中有着不小的 力,但他们毕竟是在东郡打这一仗,而不是在自己家门前,他们也还没有开始这场残酷的大战。 ——那么,已经旷 持久地陷入战局之中的曹 呢? 陆悬鱼听说过一个很朴素的“相对论”的解释。 大意是如果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坐在一个可 的少女身边,他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小时也像几分钟一样; 但如果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夏 炎炎时穿着皮袄坐在火炉边,他会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几分钟也像几小时一样煎熬。 她觉得与战争有关的每一天都特别漫长。 每一场战斗过后,她都会看到年轻的士兵战死,他的同袍一边 着眼泪,一边将他埋在不属于故乡的土地上,看到有人在聊起那个可 的年轻人曾经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可能有些很美好的品行,也可能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还可能是个人缘不怎么样,偶尔碎嘴吵架,偶尔偷 摸狗,偶尔被军法官敲了几 子,回来被大家嘲笑的笨蛋。 即使是这样一个人的逝去也是令人伤 的,因为他也有翘首以望的家人,也有想要他快快回来,好拎起藤条 他几下解解气的老母亲。 陆悬鱼因此度 如年。 但她没有想过,在这个时代的这片大陆上,她已经是冠绝天下的百战名将,她的士兵已经是这个 世里最令人 羡的士卒。他们的奋战总有相匹配的犒赏,他们追随的将军名声高洁,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亲人也因此被外人高看一眼,于是他们在擦干眼泪后,总能互相鼓励着,继续跟上她的脚步。 但对于那些兖州人来说,这场战争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他们就快忘记故乡是什么模样了,忘记 天在村外竹林里挖笋的快乐,忘记夏天在溪 中捉虾蟹的快乐,忘记秋天顶着自己的儿子在肩上,让小孩子伸手去够一够枝头沉甸甸的果子的快乐,忘记冬天坐在自家暖烘烘的席子上,专心致志为老父亲烫一碗浊酒的快乐。 他们的记忆被鲜血、死亡、尸臭、瘟疫所填 了。 因为那就是他们每天清晨睁开眼见到的东西,也是他们每天夜里枕着入眠的东西。 他们就快要想不起曾经的大汉了。 即使他们的统帅是那样坚韧刚毅,雄才大略的一位英主,即使他的心灵是用金石铸成,但他们仍然是 ·体凡胎。 对于那些兖州人而言,战争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得好像没有一个限期,而他们的 神与灵魂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436章 兖州军的种种蛛丝马迹,曹 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他依旧显得非常从容镇定,身边的亲随也察觉不出他的心绪,但在众人眼中,这位统帅给他们的 觉仍然渐渐变了。 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曾经是一个矫健有力的武将,走路时带着风,任谁看到他的姿态,都能 受到他体内蕴藏着蓬 的生命力; 他喜 文学,即使在打仗时,也很有兴趣和自己的谋士们谈天说地,甚至写一篇文辞华美的辞赋; 他还会在营中走一走,经常同小兵们聊聊天,说笑一番; 他与喜 华服的刘备不同,他是个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生活朴素,帐篷里的油灯都要用尽后,才会续一点新油。 而现在的曹孟德尽管还在继续指挥战争,但已经变成另一幅模样了。 他的饭量一点也没减,但整个人仍然在飞快消瘦,两只鹰隼一般有神采的眼睛渐渐凹陷下去,那飞扬的神采就变成了另一种冰冷 沉的目光; 他不再论起辞赋,而是一天比一天久地守在自己的中军帐里,盯着布防图出神; 他比以前巡营的频率更高了,他也依旧在对小兵们微笑,但他的手越来越频繁地放在自己的剑柄上,渐渐这种姿态成了他的习惯; 他依旧生活朴素,无论吃穿都没有任何要求,唯独要求亲随为他取来连枝灯,小山一样的连枝 灯上,几十只灯盏中都蓄 灯油,就这样从夜里一直照到天明。 他就那样坐在一片光辉灿烂的灯火中,靠在案边,用手支着自己的头颅,打一个盹。 他的心绪似乎随着梦境离开了中军帐,走到了营中,他看到他的士兵们变成了陶俑一样的人。 第一排的陶俑脸上带着希冀的神采,那是最初追随他的士兵,他记得还是用自己老家兄弟们的家当招募来的这些兵士,他们随他四处征战,多半已经战死,因此第一排的陶俑人数不多,他们是因情义跟随他的; 第二排的陶俑脸上带着庄严的神 ,那是他在鲍信手里得来的兖州兵,他们都是大汉军队,因此战斗力特别强,他带着他们设奇伏,昼夜会战,终于击败黄巾,他在兖州的这一块基本之地就是他们替他打下来的,他们是因荣誉而追随他的; 第三排的陶俑脸上带着贪婪的神 ,那是击败黄巾后得到的青州兵,这支兵马军纪很差,战斗力也并不强,但胜在人多势众,因此他驱策他们去屠徐·州,用徐州数十万生民的血来喂 他们,换取他们的忠心,他们是因利益而追随他的; 第四排的陶俑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那是后来得到的兖州军,每年过了麦 之时,他的军官们就会去乡里一个个地挑选 二十岁的儿郎,先是招募,后来是征兵,只要到了可以带走的年龄,就会用一条条绳索将他们带走,留下哭天喊地的妇人和孩子。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它们,它们也沉默地看着它。 他们会为他战斗到现在,是因为他们必须保卫自己的家园。 ——而他,他是一个出 的主将,他与陆廉不同,他不是那种只靠战争这一门手艺来求生的人,他不仅懂得战争,也懂得 谋。 ——他会隔绝掉兖州与襄城的消息,会不断地给自己的士兵鼓舞士气,会一次又一次肃清不听话的兖州世家,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他将一切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极致。 他也并非孤军奋战!他的背后还有一位无比强大的盟友! 因此他怎么可能败给刘备呢? 这个中年男人的心中 起一股汹涌而强烈的豪情,他想要挥一下自己的手,下令让这支大军开拔,与刘备进行最后的决战! 他似乎确实这样做了,但那些陶俑没有动。 它们并不是毫无反应,它们的表情变了。 那些陶俑紧皱的眉头,瞪大的眼睛,咧开的嘴,通通都不见了。 它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应出现的神情。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