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家里从来不提,人前人后他也偶尔听队里人悄悄说过闲话,说他长得不像曹家人。 曹富贵自己寻思着,这约摸是真的。 他阿当年就是丘大户家的大丫鬟,后来恶了主家夫人被发卖出来,嫁给常到丘家扛活,山坳里的穷鬼——他爷爷曹秋收,再后来就有了他阿爹曹庆德。 曹富贵从小就听人赞自己的相貌,说是和他爹一个模版子里印出来的,斯文俊俏。 照照镜子里眉似远山,眼似水,下巴略尖还带个浅浅的美人凹,笑起来桃花朵朵的小白脸模样,再看看阿爷和二叔他们子肖父的阔口细眼大鼻头,就算三叔长得像阿,五官英气端正,还是不掉老曹家那招牌一样的短扫帚眉。 咳,有些事,这个,他阿爷都不在意,他和他爹自然就是正宗的曹家人,他要是后富贵了,也一定好好孝敬辛苦养大他的阿爷阿和两位阿叔,护曹家的亲人们。 曹富贵可不敢在阿面前提起丘家的茬,不过看看自家这张小白脸,也不难明白阿为何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一个“丘”字。幸好这户人家当年在果大溃败后,跟着蒋光头去了海那边,不然真是不知还有什么麻烦。 眼看阿情绪不高,乔家男人的事看样子也不会知道更多,曹富贵笑嘻嘻地说了两句俏皮话,惹得阿止不住笑,自己溜达出门去也。 还是再去问问那个野狗一样凶的拖油瓶吧。这孩子苦啊,东西要是有问题,他帮着处理了也算积德;要是扳指来历清白,没甚古怪,和他连夜的噩梦搭不上边,那后修好他帮着卖了,分点钱给这娃,不也是做好事么。 这么一想,曹富贵就很是心安理得,去找那苦命的娃了。 上半山,队里的劳力们男男女女都在地里和各处上工,各家余粮都不多,留在家里的老小也要千方百计、上山下溪淘寻吃食,屋里多半只有那些娃娃们,大的看管小的,再干点轻省的家务活。 曹富贵门路,悄摸来到孙家后院,屋里果然没有大人,只有孙留和他的小妹子两个在院子里玩泥,拖油瓶却不在一起。 曹富贵眉头一皱,有些奇怪,拖油瓶这五六岁大的年纪,又瘦又小也干不了什么重活,难道上山砍柴草去了?总不会真是让孙光宗给打得半死了吧? 悄悄踮脚往几间泥砖茅草顶的屋里头张望,一片黑的本看不清,孙家穷,在队里都排得上赤贫的前几号,这种泥坯夹稻草砌的屋墙,底下石砌起打底,本不能装大幅窗子,白里不点灯都是一片昏黑。 人要是在屋里,依着孙家那个姚婆子的刻薄行,肯定不会让他住正屋,他家就这么几间屋,那就只会在灶间、柴房…… 曹富贵心一悸,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那个柴屋,血渍斑斑的木柴,地上拖行的血痕…… 不,不会吧?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和惶恐,要真是因为自己抢个扳指害了这孩子一条命,他可担不起。 呸呸!天知道闹了自己一宿的,是什么七八糟“鬼”的梦。他这是被梦给吓糊了,哪有别人的遭遇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道理?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到底还是不放心,曹富贵躲着孙留那瘟孩子,又蹑手蹑脚翻进了孙家的院子,悄悄沿着墙摸到了边上几间破屋的墙下。 灶间糟糟,一捆散开的柴草堆在一角,灶头烧得发黑,糊的黄烂泥掉了几块,灶上没铁锅,一只烧得乌漆抹黑还豁了个大口子的陶罐架在上头。灶间地面净是草屑泥灰,肮脏不堪,小小一间屋子,本没人。隔壁是一间柴屋和灶间连通,两间屋中间有一个门,几大的木柴挡着门,看不清里头。 曹富贵朝着里头张望两眼,也不为难自己的眼睛了,转身绕到柴屋门外,那里有一扇破板门,门紧闭着,独眼门环上头拧了藤把门从外边锁住了。孙家穷得要光腚,这个么破柴屋能藏什么宝贝?就算有贼都懒得去偷,这么个锁门法怕是防着里头的人给跑了。 曹富贵左右瞟几眼,又趴在门板上听听,没听着什么大动静,倒像是隐隐有拉风箱似的声。 拖油瓶多半是在里头关着了。 他本没想什么进还是不进的问题,手下轻轻拧两下,就把那藤条给拧开了,人命关天啊!为了明白为啥自己噩梦连连,要是撬石队长家的屋管用,他都能给撬了,何况孙家这本不算锁的锁。 屋里细柴堆了小半间,屋角的柴草凌地铺散着,上头趴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曹富贵蹑手蹑脚走上前,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大黄都不屑住的窝棚,扳着那人瘦弱得仿佛只剩皮包骨的肩头,轻轻把人转过面来。 “我艹!打得有点狠啊!”被这孩子凄惨的模样吓了一跳,惊呼口而出,他赶紧闭嘴。 拖油瓶鼻青脸肿,脸颊通红,倒让他原本瘦得颧骨高突的脸蛋显得“胖”了半圈,他双目紧闭,鼻子下方和半张脸上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渍斑斑。孩子身上套了件脏得看不出原本颜的破袄,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板硬油黑的面子破无数,出几缕黑黄的陈年旧絮。手脚从短小的破袄破里伸出来,像是几发黑的芦柴,瘦得吓人。 曹富贵看得眉头紧锁,伸手在拖油瓶鼻子底下试了试,一股火热的气息重重着,这是打得狠了伤口外,烧糊涂了——他混的那帮兄弟,三天两头有打架受伤的,这种样子见多了。曹家也是贫农,可他自小被阿护着宠着,从来没挨过狠揍,最多也不过调皮捣蛋糟蹋了物事,让阿鞋底子几下股,哪里见过被揍成这惨样的。 曹富贵咽了口唾沫,一时也有些麻爪,烧成这样,都不知道会不会烧傻,还怎么问那扳指的来历? “其嬷嬷个腿!” 曹富贵恨恨骂了声,孙光宗那小子实在不是个东西,这么小的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至于他自己当为了抢个扳指把人孩子踹一边的事,这种和孩子打打闹闹的事能算是事吗? 村里人管教孩子打上几顿是常事,千百年来都讲究底下出孝子,人家阿爹打儿子,哪怕只是个后爹,旁人也管不到,只要儿子没被打死,就是严杀头肯来管,也不过劝几句,回头倒是让小孩招他爹揍得更狠。村里也有后娘打前头生的孩子,有些善心的看不过去,多劝几句,后娘喊一句话就把人说瘪了——侬介好良心,领回去养啊! 这年景,再好的良心,自家屋里头几张嘴都糊不了,哪里还有余粮喂别人家的孩子。 曹富贵眉头紧锁,一时也没办法,摇摇头,悄无声息地退出柴屋,离了孙家。人是走了,不知怎地,脑海里总是泛起那个拖油瓶半死不活的样子。 “呸!算阿爷上辈子欠你的。” 他暗骂一声,琢磨着去哪里点伤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自己的噩梦估摸着还要靠这倒霉孩子找线索解决呢! 心思落定,曹富贵顿时神清气,自觉德行高深,以德报怨,很是有一番救世济人的高人怀了。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