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微微一怔,玄的袍子剪裁合适,将他那宽肩窄勾勒得清晰,畅的线条顺着衣裳束入带里,隔着布料都能看出那结实有力的身,宁晏在他身上吃过多少苦,自然知道这男人体力如何。 她不需要人背,她又不是那等娇弱的姑娘,只是顺着燕翎的视线望了一眼公主的方向,猜到他的意思,罢了,缓缓往下一蹲,轻轻搂住他脖颈,前隔开一些距离, “辛苦世子了....” 燕翎勾住她细腿,慢慢将她背起来,她身子隔得开,有些往下掉,燕翎不敢直起身,于是将她往上一掂,她柔软的身子就这么被掂得扑在他背身。 第59章 宁晏圈住他脖颈,怔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那条稍陡的小坡很快被他扔至脚下,而她呢,趴在他背身未受半点颠簸,他太稳了,就仿佛是在平地移动,猎猎生风。 片刻后,他们到了一处坡顶,一行汗从他耳鬓滑下,宁晏用自个儿的袖子替他擦拭,燕翎驻足扭头瞧她,一眼看到她红润覆了一层水光的樱桃小嘴,在光下红的,她神情专注,细致入微一点点将他的汗擦干净,她总是这样好。 “世子乏了吧,快放我下来。”宁晏做了片刻的懒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燕翎摇头,脚步比先前慢了几拍,“我十二岁刚入军营时,扛着六十斤的沙袋在林子里奔行一一夜,戚侯治军甚严,完不成任务的新兵就要退回去,退回去多没面子,我可不能丢我爹的脸。” “那年,无忌十三,我十二,我们俩是军营最年轻的新兵,却是跑在最前,我刚去,不如无忌对山林悉,他跑在我前头,你猜我怎么追上他的?”他慢腾腾背着子往上走, 宁晏听得入神,原来军营里的将士平训练这般艰苦,突然很心疼他,将脸贴在他后颈,柔声问,“如何追上的?” “趁着他休息时,悄悄将他沙袋给针破,循着他痕迹追上去。” 宁晏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狡猾。” 燕翎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是啊,无忌被我气得不轻,回去与戚侯告状,戚侯说,兵不厌诈,判他输给了我,无忌心中不服,后来新兵讲武赛,他非要与我比,被我伤了腿....”说着,语气便黯淡了下去。 光从头顶浇了下来,驱不散他眉间的霾。 宁晏心倏忽被扎了一下,用力抱紧了些他,“世子,都过去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他的...” 燕翎只当宁晏安他,没当回事。 为了转移燕翎低沉的心绪,宁晏忽然问道,“对了,无忌公子那会儿如此争强好胜吗?真看不出来。” 燕翎张望前方山幕,山林一片连着一片绵延至云海深处,叹道,“你是不知道,他原先十分张扬,名声不在我之下,有人称他是雍州小霸王。” 他始终记得初见戚无忌时,对方眉梢的肆意比那朝还要绚烂,整个人如同猎豹似的在草原奔驰,嚣张得让人想去驯服,少年意气风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两头小猎豹在讲武场上谁也不服谁,使出浑身解数想去征服对方。 燕翎个子比无忌稍稍高大一些,毅力也非常人所及,总是耐心地等着无忌出破绽,戚无忌自小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却不成想一朝折戟,抱憾终身。那么张扬快意的一个人骤然跌下神坛,燕翎愧疚无以复加。他不仅断送了戚无忌的前程,更是让大晋损失了一名无往而不利的悍将。 后来他化悲愤于动力,着自己快速成长,着自己变得完美,别人抗一百斤,他抗两百斤,风里来雨里去,试图一人承担起两人的职责,弥补戚无忌的退出给朝廷带来的损失。 旁人都道他运气好文成武就,却不知他暗地里多少次打落牙齿往肚里,他做到了。 宁晏着实愣了许久,如今的戚无忌如静水深,眉目清润无害,谁又能料到当年他是草原上的疾风小霸王。 一定要治好他呀。 又不忍丈夫总是深陷自责,宁晏劝道,“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一回若不是你技高一筹,受伤的是你也未可知,你也好,无忌也罢,既然选择上场,那就銥嬅必须承担后果,谁也怨不着谁。” 燕翎回眸看着斩钉截铁的子,微微错愕。 她眼中坚毅的光令人心折。 印象里宁晏聪慧温婉,也有见识,却没料到她待人接物也如此通透。 他眉间雾缓缓散开,出清湛的笑,“好。”背着她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又道,“晏晏,谢谢你。”扯开她叠在他颈下的手,放在掌心重重亲了一下。 宁晏愣愣看着那片残有微的手背,久久说不出话来,羞涩后知后觉爬上耳,红晕在下娇滴,好半晌脸上的不自在方褪了下去。 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果然提前抵达了长公主的陵园,陵园面积广阔,前是享殿,后是陵墓,二人先在享殿上香磕头,沿着砖石铺好的陵道往后来到陵墓前,左右各有一尊高大奇伟的石像生,当年光秃的土丘早已郁郁葱葱,里三层外三层栽了长公主生前喜的花木,有月季,芙蓉,亦有几颗梅树,哪怕是如今这个时节,此处的花木依然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有数枝寒梅应而开。 当中用白玉石围成一个巨大的陵墓,三丈见宽,五丈纵深,四周砌了一片砖石将树丛圈在外头,当中矗立一座厚重的碑石,上头纂刻着先帝亲自撰写的墓志铭。二十多年了,当年光滑玉润的石碑已斑驳不堪,洋洋洒洒上千字叙说不尽先帝与太后对这位长公主的怜惜和哀恸。长公主病逝一年不到,先帝驾崩,父女俩最终长眠于此处。 西北角方向更有先帝当年手植的一颗青松,而今已亭亭如盖。 宁晏远远在陵园前望见这一株屹立不动的青松,它身姿拔,有如擎天之柱,忽觉像极了燕翎,兴许这是长公主对儿子的寄托。 夫妇二人到了陵寝便肃穆许多,宁晏陪着燕翎先踏入享殿,对着长公主的石蜡像磕头,说来当年先帝不舍女儿英年早逝,特着人用石蜡塑造了长公主的像身,这尊蜡像眉目如画,裙带当风,有仙人之姿。 宁晏好奇,瞻仰许久,仿佛见着了婆婆,将给长公主抄好的《庄子》烧于炉子里,一面絮絮叨叨与长公主诉说她与燕翎成亲之事,一面与长公主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顾好燕翎,燕翎本跪得一动不动,听得子信誓旦旦耐心温柔地低喃,连着这冷清的享殿也跟着有了烟火气,那数不尽的遗憾与思念,便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大约两刻钟后,二人来到后方的陵寝,早有内监与侍卫在此处摆好了香案与酒食,绕过一片齐整干净的林荫道,便听得里面传来哆哆嗦嗦地抱怨声: “姑姑,燕翎呢,虽是娶了媳妇,却没有做丈夫的样子,他不懂得体贴人,对媳妇一点都不好....新婚之夜,他能把媳妇撂开走啊,您得给他托个梦,狠狠训训他才行....” “亏得您儿媳妇子好,鞍前马后伺候他,换我,一脚把他踢来跟您作伴....” 燕翎:“.....” 宁晏:“......” 戚无忌站在一旁守着,正觉着淳安公主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轻咳了一声,提醒淳安公主注意措辞,余光瞥见燕翎夫妇已立在石像生处,于是扯了扯淳安公主的袖子。 淳安公主正告状告得带劲,扭头望了一眼,对上燕翎森嗜血的寒光,吓得躲在了戚无忌身后,片刻,恍惚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怯,又忍不住趾高气昂指责道, “你凶什么凶,我难道说错了吗?父皇袒护你,你爹奈何不了你,你高兴就对晏晏好,不高兴就给她甩脸,晏晏就活在你的威下,除了姑姑,还有谁能治得了你,我不跟她告状跟谁告状去?” 意识到长公主就在身侧,淳安忽然底气十足,从戚无忌身后挪出来叉着,“啧啧啧,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凶巴巴的,被我踩了尾巴,恼羞成怒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要还是男人,就跪下来磕头认错,从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燕翎忍无可忍,拔腿就走了过来,淳安公主被他凶悍的模样吓到,再次往戚无忌身后一缩,“戚无忌救我。” 戚无忌就在这时,拧起那看似寻常的竹竿,冷冷指着燕翎。 燕翎脚步一凝,不可置信抬眸,对上戚无忌坚定无情的眼神。 旁人不知那竹竿是何物,他还能不知道吗,这其貌不扬的竹竿,状似拐杖,实则是戚无忌杀人的武器,这里头布了机关暗器,此刻戚无忌只消暗下拇指下的机括,他燕翎今就趴这了。 好样的! 燕翎气笑了,盯了戚无忌一会儿,掉头回到陵墓前,又转身牵着宁晏上前,二人在碑墓前跪了下来。 淳安公主扒在戚无忌肩头,见鬼似的看着燕翎, “哇啊哦,果然还得你来治燕翎。” 她猛地一拍戚无忌肩膀,“你如此凛然无畏,选择站在正义一方,你这兄弟我定了。” 戚无忌闻言苦笑一声,扭头看着无比兴奋的淳安,无奈道,“我不是选择正义,我是....” “咳咳!”燕翎沉盯着二人,冷笑道,“别在这聒噪了,快滚!” 戚无忌抚了抚额,就知道燕翎故意打断他的话,这小子记仇。 他转身自然而然拉着淳安手腕,从旁边的林荫道离开。 淳安离开时,还对着燕翎背影做了个鬼脸。 戚无忌带着淳安离开了陵园,来到北侧一小高坡,此处面朝山谷,风景秀丽,山浪一阵一阵铺在脚下,偶见金黄的殿宇错落林间,整个帝陵一览无余,早有内侍在此处撑起一挡风的帐篷,时近正午,二人爬了一路,又累又饿,一同在帐篷边上的锦毯坐了下来。 戚无忌将竹竿搁下,接过内侍递来的水囊,拧开递给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还沉浸在治了燕翎的快中,咧开嘴得意地笑着,“以后燕翎欺负我,你都帮我吗?” “这是自然。” “太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眸眼亮晶晶地问。 戚无忌喉咙哽了一下,慢声道,“你不是欠了我三千两银子吗,我若不帮你,回头谁来还银子给我?” 淳安公主刮了刮鼻头,“言之有理。” 身侧她炫目而放肆的脆笑,与绵绵不绝的山风织在一起,像是里一抹骄入他心底。 她从来都是他的骄啊。 那一年他受伤后,皇帝念着他父亲的功勋,又有燕翎之故,特旨着人将他送回京城,他被人抬入奉天殿的侧殿,往后整整一个月,皇帝为他遍请名医医治伤腿。 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折弯了他的脊梁,他像是一着不慎堕入黑暗深渊的小兽,浑身长了刺四处碰壁,求救无门,他整陷入无限的懊悔悲痛与绝望中,一个个太医来了,又一个个地走了,没有人能治好他的腿。 他并不伤心自己受了伤,他恨得是他从此无法上战场,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那嗜血的苦与痛,还有那无法企及的梦,如毒药绞在他心口,无时无刻不琢磨着他。 他像是牢笼里的困兽。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小袄的小仙女从天而降,她叼着糖果从门里钻进来,趴在他身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他,见他脸是汗,用布芬芳的袖子笨拙地给他擦拭,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嫌弃与安抚, “大哥哥,你别哭了,听得我好难受....” 戚无忌愣住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的脸,就这么怔怔看着她。 他不叫疼了,也不哭了。 淳安高兴了,咧开嘴朝他一笑,从兜里掏出个糖果,拨开纸片到他嘴里, “我知道你是怪父皇没给你糖吃,没关系,我给你吃就好了。” “生病了就要治病,你怕什么呢?团团都不怕,你也不能怕..”她拍着自己的脯,骄傲地说。 戚无忌含着那口糖,甜甜的水渍顺着苦涩的喉咙滑入心口,他看着她,拂去最后一行泪。 往后再痛,他也闷声不言,连太医和皇帝都不忍心,但他坚持下来了。 “你为什么叫团团?” 小姑娘委屈巴巴皱着秀眉道,“父皇说我生下来时像个汤圆,就给我取名团团...” 戚无忌开怀大笑,连着郁结在心底的霾也散去大半。 淳安公主都要偷偷给他带来糖果,有一回躲得不及时,她藏在了屏风后,亲眼目睹了疗伤的过程,见他忍到汗浃背也一声不吭,她蹲在角落里,眼泪汪汪望着他,咬着颤颤的,不敢吱声,待太医退下,她哇的一声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 “无忌哥哥,你哭吧,疼就要哭出来,不然,没有人知道你疼....” 小姑娘哭成了泪人儿,眼泪巴巴的,又委屈又凶。 他呀,心都软成一片,少年褪去了颓丧,如雨后新生的青竹,出耀眼又真挚的笑,“不,无忌哥哥不哭,无忌哥哥是男子汉,以后长大了还要保护团团。” 淳安公主破涕为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往后那段时,她时常陪他养伤,他躺在躺椅里,无聊之至,便雕刻了一个鬼工球给她玩,淳安视若珍宝,对他是又仰慕又钦佩。 他像是溺水的人拽住了那救命稻草,就像是沉沦在深渊的伤兽终于捕捉到了那束投下来的光,贪婪这一刻的温暖。 皇帝发现自己六岁多的女儿跟个半大的小子厮混在一处,气得不轻,不许淳安来奉天殿,也将戚无忌赶回了戚府,从此再也不肯见他。 那一束光最终被他珍在心底,这么多年,他不曾与任何人透半字,偶尔夜深人静时,回味着二人玩闹嬉戏的片段,她的笑容与开朗,化作风雨兼程暗夜里的一丝救赎。 再后来,偶尔悄悄看着她胡闹,偶尔帮她收拾手尾,随着年龄长大,默默守护的温情渐渐发酵,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奢望,却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回过神来,身侧的人儿不知何时已在打盹,小脑袋时不时磕在他肩膀,戚无忌含笑,将随身携带的深蓝大氅,覆在她身上紧紧裹住她,任由她下巴磕在他肩颈,小身板靠在他身后酣睡,他张望脚下漫野葱葱,光无极,喃喃道, “团团,无忌哥哥的背永远给你靠...” 燕翎与宁晏祭拜完长公主,也出了陵园,寻了南侧一片山坡坐着。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