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卓立即领命。 有了淳安这封信,宁晏怎么都坐不住,又派人去钱庄催消息,安排侍卫回一趟穆家,一有林叔的消息便报与她,她早在离京时,便吩咐云旭,将林叔与那位南洋药师给捎来,林叔带着药师抵达泉州后,宁晏便让穆家寻了路子,将二人送回南洋。 林叔曾跟随外祖父去过南洋,他悉南洋商人的底细,原来开的那些年,中原有不少商人已移居南洋,这些人都指望做中原的生意,林叔便是她派去南洋打前哨的人,而现在,林叔大概已经把大晋开关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大约是下午申时初刻,听得穆少霖的嗓音在院子门口喊, “俏俏,不好,出事了。” 宁晏从坐塌起身,趿着鞋下来,便见穆少霖从廊庑疾步过来,眉峰拧得紧紧的,“郑公公车驾行到钟楼附近,被人拦了下来。” 宁晏面一沉,“何人拦驾?拦郑公公车驾做什么?” 穆少霖面不忿,“是袁家,你知道的,伯祖父在世时,袁家老头子与他不合,眼红我们穆家海船生意比他做得好,当年最后一趟,姓袁的命好躲过一劫,家底还存着呢,听闻要开,他这段时已暗中买下三艘大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偏生因你之故,开之迟迟定不下来,姓袁的今便借着给曾孙办月酒的机会,指使一些下人佯装百姓,煽风点火,惹得泉州百姓都聚在钟楼附近,跟郑公公请愿,想着朝廷尽快开,他好拔个头筹,占得先机。” 宁晏冷笑一声,“这个袁家好大胆子,敢跟世子对着干?” “这袁家也有来路,袁老头子一个女儿嫁去霍家本家做三夫人,这个姓袁的仗着是霍家姻亲,平派头不亚于咱们泉州知府。” “原来是霍家的走狗。”宁晏从如月手中接过乌纱帽,往头上一戴,“走,咱们去会一会他。” 宁晏裹上燕翎一件黑大氅,冒着细雨翻身上马,与穆少霖一道驰往钟楼。 绵绵细雨如厚实的风,一片一片刮在她面颊,她却不觉得冷,想起心中的念头,身上如有热浪在窜,成败在此一举,她相信外祖父慧眼如炬。 从市舶司出来,沿着晋水一路往北驰,到了一码头折往东边,终于抵达泉州城最热闹的街市,天地被这片水雾浸染,商肆旌旗延展,街上行人如水往钟楼方向涌去,开消息一经传开,泉州城比原先热闹许多,哪怕是这样的雨天,车马不绝。 侍卫在前方开路,穆少霖与宁晏一前一后纵入街市中,如月在后面骑着一匹矮马摇摇晃晃跟着,眼中布了泪,云卓在一旁安抚她,“别急,快到了,很快就能追上少夫人。” 到了钟楼附近,瞥见一辆司礼监标识的宽大马车停在钟楼对面的酒楼外,几名内侍侯在门口,隐隐约约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宁晏急忙下马,拉开人群奔入酒楼,堂内人为患,诸多百姓聚在琉璃窗口,翘首望着里面,市舶司的官员兴许听到动静,均赶来了此处,曹大人与葛大人正一左一右站在一人身侧。 瞥见宁晏进来,曹大人出苦笑,连忙朝她招手,让她过去,葛大人也看到了宁晏,神不变,往前努了努嘴,示意那人继续说。 宁晏没在意那跪着的人说什么,视线往堂中挪去,一张雍容清贵的脸映入眼帘,只见他眉目俊秀,白须飘飘,身着大红飞鱼服,儒雅坐在紫檀圈椅里,若非手里那把拂尘和那身象征荣宠的飞鱼服,乍一眼看去,只当是个清隽的读书人。 别看郑源胡须发白,他年纪并不老,今年也才三十岁,是司礼监掌印吴奎的义子。 早在郑源进入司礼监时,他的第一份差事便是提督泉州市舶司,三年后施行海,吴奎将他调回京城任御马监提督,郑源在泉州的三年正是泉州商贸最为繁盛的时候,也是穆家最为昌宏之际,外祖父不止一次与她提过,这位郑公公眼界高阔,非池中之物。 宁晏数年前在泉州见过郑源,只是那时她年纪小,郑源哪里记得她是谁,后来嫁给燕翎,入数次,与这位郑公公打过道,也混了个面。 宁晏堂而皇之来到郑源跟前,截断了那位袁家公子的话,与他行礼, “下官宁晏见过郑公公。” 郑源听得聚会神,冷不丁被宁晏打断,细眉微蹙不耐烦投来,乍一眼撞上宁晏那双眼,再瞅一瞅她身侧的云卓,打了个灵,连忙站了起身,“你是....” 上下打量宁晏的穿着,立即明悟过来,他笑容可掬朝宁晏回了一礼,“原来是小宁大人。” 诸位泉州官员见状,都不由暗暗惊了心,原以为宁晏只是燕翎的幕僚,如今瞧着,连郑源对她都十分礼遇,这小宁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晏却不敢寒暄,当众与郑源解释道,“郑公公,推迟开之是我的意思,我一直在等着您来,是有一要务想与您商量。” “哦?”郑源微微诧异,早在京城他便知道宁晏协助燕翎开,他来之前甚至还得了太后口谕,要好好关照宁晏。 见众人围堵在此处,也猜了个大概,“商量何事?” 宁晏环顾一周,面踟蹰,郑源看出她的顾虑,含笑道,“但说无妨。” 宁晏也不迟疑,左右不过是一个提议,成与不成还得燕翎与郑源拿主意, “公公曾在泉州当值三年,我外祖父数次与我说,没有您,就没有当时的市舶司,当年泉州商贸昌盛,为朝廷贡献不少税额,您居功至伟。” 郑源听得这番称赞,目笑容,“小宁大人的外祖父是何人?” “正是穆家老爷子穆硕昌。” 郑源听到这个名字,神微愣,片刻脸上的清冷稍稍褪去,换了一脸恍然,“原来是他老人家,当时我在泉州,与他也算是忘年,可惜斯人已逝,那依小宁大人的意思是?” 宁晏膛隐隐震动,“我想提议由您带领中原的海商,乘巨舶径望南洋而去,与诸夷贸易。” 宁晏话落,厅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气声。大家头接耳,渐渐的沸议如水开。 曹大人绣袍一抖,动道,“原来小宁大人要等得便是咱们郑公公,你想要郑公公领头去南洋,这么一来,咱们所有海商舶主都可随行,有朝廷的水军护送,也不用担心海寇,如此还能彰显国威。” “好,好!” “我赞成!” “我也赞成,郑公公,您就答应吧!”大家异口同声。 郑源捏着胡须沉片刻,“这不失为一好计,不过此事我还得上报朝廷,最终得陛下拿主意。”他不由多看了宁晏一眼,难以想象这个想法竟出自一女子之口, “不知小宁大人怎会生出如此妙计?” 宁晏腼腆一笑,朝郑源施礼,“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郑源哈哈一笑,“小宁大人莫要谦虚,这个主意要不是你的,那定是世子的奇思妙想!” “不不不,”宁晏连连摆手,“这个主意不是我的,也不是世子的,恰恰是郑公公您的主意。” 郑源大吃一惊,指着自己不可置信,“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宁晏并不想居功,这番宏愿的确出自郑源之口, “十年前,您提督泉州市舶司,那一年中秋月圆,我外祖父邀您在清源山顶的观海亭赏月,我外祖犹在思念故人,您却是酒入豪肠,剑指海川道,‘若有生之年,当舰履南下,平海,令万夷来华,百国朝贡。’” 宁晏嗓音清脆,如珠似玉,“后来我外祖父将您这句话写下来,挂在书房,您如今去穆园,亦可瞧见。” 朝廷出一部分兵力和船只,船上货物及一应开支都由海商与舶主出,这一趟随国使出行,他们稳赚不赔,这样也省了朝廷开支。 郑源听得那话,愣了许久,这确实是他的宏愿,只是年岁已久,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已没入岁月的尘埃里。 他这个年纪,不上不下,该要做出一番功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怕未来不能执掌司礼监,至少史书上也能留一笔。 宁晏这个提议着实令他心动。 早闻这位燕少夫人是个通透人,甚得陛下与太后赞誉,今一见,名不虚传。 若是宁晏的主意,市舶司的官员或许犹有异议,一旦是郑源首倡,那谁也不敢质疑。 郑源在泉州本有基,如今又是奉皇命而来,他的身份更镇得住这些当地豪强。 没有人不附和,堂内气氛为之一变。 自然也有人见不惯宁晏抢风头,抖抖索索提起钱庄借贷一事, “小宁大人,既如此,那你还让百肆借银子作甚?若是郑公公此行能帮咱们带来单子,百肆坐等开工便是。” 郑源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宁晏笑着摇头,“不,郑公公下南洋还只是第一步,您此去,一是彰显我大晋国威,二是捎上我大晋海商去贸易,但最重要的,是由您将咱们开的消息传去南洋与西洋诸国,把开时间告诉他们,邀请他们在开那一,来大晋参与开仪式,当场下订单,货银,若是赶得快,回程便可捎回去。” 大家听得这,神豁然一亮,“这倒是闻所未闻.....” “我已想好了,当下货单者,咱们可以少收税银,我记得市舶司先前给通关货物收税十之税三,那一咱们可十税二,如此必定能引得他们争相来朝。” 宁晏说完,含着期待问郑源,“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是她辗转反侧才想出的主意,郑源出使只是噱头,真正能给大晋带来商机的是南洋商人,郑源代表朝廷把消息传出去,将南洋商人引来大晋,他们带货物售卖要税银,买一批回去还要税银,大晋海商亦是如此,这么一来,光开那的税银便是不计其数,百肆得开,双方来往越发稠密,这是最快能充实国库的法子。 她查过市舶司十年前的纪录,最高的一年税银曾到一百万两,而当时以物换物的时候犹多,倘若从今往后,全部改收定额税银,届时银子如水归于市舶司,每年定期在泉州或番禺举行诸国来朝商贸宴,货单前仆后继,大晋商贸越发繁荣,税银可源源不断涌入国库,今后再也不用愁没银子打仗,户部也不必再捉襟见肘,国力蒸蒸上,陛下实现中兴指可待。 厅堂内好一会儿都静若无人。 众人过于震惊,以至一时谁也没吭声,也忘了做声。 直到门口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打破这片沉静。 “这个主意好!” 宁晏蓦地一顿,扭头望去,天地不知何时已雨歇云散,燕翎身着湛的长袍,外披一件玄的大氅,将一川水雾拦在门外,岳峙渊渟的身影,如华光万丈的玉,令这堂灯火也失了颜。 她清晰看到他薄一开一合, “我以内阁辅臣的身份认可这项提议,郑公公,你说呢?” 燕翎目光始终凝在宁晏身上,她从来端庄得体,温柔大方,仪态形容挑不出一丝病,但面前的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绿袍,袍角沾染了些许泥污,头上的乌纱帽或许因赶路而略有歪斜,甚至可以清晰看到雪白的额头被出一丝粉白的痕,面颊有一抹碎发已垂下来,沾了些气黏在她鬓边,她的形容比以往任何一都要狈。 但此时此刻的她,却像一团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那盘旋在心底的不安化作心悦诚服,一点点聚在眉心,又慢慢散去四肢五骸,心勇退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晰的官,他清晰地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心往下沦陷,陷入堂间那唯一的一抹里。 郑源慢慢回过味来,听得燕翎这一声问,他由衷颔首,“没错,我也赞成,事不宜迟,我这就写折子递去司礼监,请陛下决断。” 厅堂内人声鼎沸,大家动得眉飞舞,消息从里面一层一层递去外头,所有的呼雀跃伴随零星一些争议与慨,全部淹没在浪里。 燕翎随同郑源去到一雅间,当场写折子,一人递去内阁,一人送去司礼监,两份折子同时走急递发往京城,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三可达。 这里可提前预备着,只要将消息送去,江浙一带的货商二话不说能将货物送来市舶司,各海商也不是吃素的,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年前定能出海。 宁晏被市舶司的官员簇拥着,询问下一步计划, “我外祖父曾留下一幅航海图,我算过路程,咱们把开之定在明年开三月三,顺利的话,年前可出洋,半个月后抵达暹罗等国,回程再把他们都给捎回来,三月三是来得及的。” 正式开那一,必定是万国来朝,千帆竞。 那样的场面该是何等壮观哪! 宁晏嘴说干了,腿也站麻了,出门时,双股犹在打颤,回眸看向热火朝天的酒楼,光影斑驳,一张张笑脸如走马观灯从眼前晃过,那些海商与肆主犹在津津乐道,郑源乏累了,市舶司的官员簇拥他送回衙署。 宁晏与燕翎上了马车,就近回穆府歇息。 这一路宁晏犹在与燕翎诉说细节,并未察觉丈夫握着她那只手始终在颤。 将事情议定,她浑身绷紧的弦卸下,懒洋洋靠在浴桶里泡澡,泉州不兴烧地龙,屋内反而比京城要冷,如月好催歹催让她出浴,拿着一厚厚的绒巾将她裹住,宁晏裹紧自己坐在长条凳上,候着如月给她擦拭脚下的水渍,一面问,“世子呢?” “在书房写信。” 如月替她擦干净水珠,将那双软乎乎的玉足给去缎面的绒鞋里,待要起身给她穿衣裳,却见宁晏已裹着绒巾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往内寝窜去,“世子不在,我去内屋里穿衣裳。” 屋子里烧了炭盆,比净室要暖和。 哪知扭着身撞开珠帘,却见燕翎坐在拔步边喝茶,听到动静,抬目朝她看来。 宁晏脚步凝住,眨眼问,“你不是在书房写信吗?” 燕翎没回她,目光在她身上掠过,那绒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宁晏鼓了鼓腮囊,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被褥里钻去,如月将衣裳抱了来,瞥见燕翎在里头,不敢进去,呐声将衣裳搁在珠帘边上的凳子。 燕翎瞥了一眼,没去帮忙拿,反而往榻坐了下来。 躺在被褥里的宁晏有些傻眼,朝燕翎努了努嘴,“世子,你帮我拿一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拿,他什么意思。 自离开酒楼,他就有些不对劲,眼神沉得很,仿佛是暗过渊。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