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宁晏微有些红脸,四下看了看,穆少霖带着表弟在外头玩烟花,舅母不知忙什么去了,屋子里下人都围在廊庑看烟花,堂内只剩下夫妇二人。 宁晏索由着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靠在一处,燕翎闭着眼蹭了蹭她,宁晏被他蹭的耳热,用肩将他耸开,恰在这时,“嘭”的一声,烟花在庭院炸响,吓了二人一跳,燕翎从她肩头直起身,微微睁开眼,一眼看到子杏眼睁得雪亮,跃跃试望着庭院,猜到她玩心大起,便道,“你去玩玩吧。” 宁晏也没有拘束,搁下家书,往院子里跨去。 穆家与宁家和燕家都不同,家里氛围温馨融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宁晏少时在这里住了三年,家里每个长辈都宠着她,外祖父格外喜她,平把她当男孩子养。 宁晏出去跟表弟玩烟花,穆少霖反而入了堂屋来,三开的门廊全部敞开,雪花飘落,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倒也不冷。 穆少霖与燕翎相对而坐,一面烤火,目光同时落在院中那快的人儿身上。 宁晏今穿了一件海棠粉的缎面长袄,镶着兔边,一条粉素裙,厚厚的缎面绒鞋上也绣着两朵海棠,这是二夫人亲手给她纳的鞋,穆小少爷举起一把烟火递给她,她抓在手里,让云卓帮着点了火,一面捂着脸,一面去甩烟花,五颜六的烟花从花束里摇落,她边跑边扔,跟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回在天地。 云卓又点了一炮竹往半空抛去,一朵丽的牡丹如伞在半空炸开,火星子漫天洒落,惹得大家一阵呼,纷纷往四周廊庑躲去,家里人虽不多,热闹却不亚于燕家。 穆少霖定定看着宁晏,回想起那在酒楼,那令人惊的一幕,她天生就该是翱翔在天域的灵燕,而不是笼中鸟。 回眸看向燕翎,却见对面的男子,冷峻的面容含着几分憧憬与惊讶,忍不住幽幽问道, “见过这样的她吗?是不是很意外?” 燕翎没有看穆少霖,却是点头,“这是第一次见。” 穆少霖懒懒往圈椅里靠了靠,双手搭在扶手,闲闲看着他,“她在泉州的三年,皆是如此。” 燕翎眼底微闪过一丝暗芒,旋即颔首,“以后每一年她都能如此...” 穆少霖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摇着头,“燕大人,她不该被困于后宅。” 燕翎神一顿,这才回眸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锐利。 穆少霖坦地视他,语含锋,“泉州需要她,穆家也需要她,以她的聪慧,必定能在泉州干出一番事业,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非要带她回京呢?” 燕翎几乎是一眼就看穿穆少霖的意图,他脸变得冷漠,“你又凭什么断定我不需要她呢?” “你当然不需要,没了她,你照样娶高门贵女,照样有人能承担燕家长媳的职责,你们不过是因为婚约硬拼凑在一块,你燕翎没了她,最多难过一段时,转背新人过门,你又可以对着你的子琴瑟和鸣,至于这个子是不是宁晏,无关紧要....” 眼见燕翎现出几分讥讽,他又话锋一转,“当然,你可能告诉我,你对她情深义重,可这又能怎样?我姑母当初与长公主结缘,难道初衷是将她女儿困在高门大户吗?还是你可以亲口问一问她,她喜不喜回京城,她想不想留在泉州?” “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天涯海角都能陪她去,你做得到吗?” 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他身上还背负责任。 穆少霖的话每一个字都跟针似的,扎在他的痛处。 燕翎抿嘴不言。 穆少霖看着燕翎数变的脸,最后语气缓下来,“燕翎,我诚恳地要求你,放开手,若真喜她,给她自由。” 燕翎脸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辩解,到慢慢变得沉重,思绪更是如涨落, 他很清楚地知道,宁晏最开始答应婚约,是想挣宁家的牢笼,嫁给他很长一段时,她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从他帮着她离宁家起,她慢慢朝他走来,或许经历泉州开一事,她甚至已经喜上他,但这些远远还不到生命里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么他呢,一旦这么个人离开,他真的能像穆少霖所说,转背又去娶别人吗? 若是从未遇见宁晏,他或许可以,但是生命里被这么一个人惊过,就再也不会有旁人入得了他的眼。 冷汗慢慢从额尖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心绪经历好一阵起伏,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脸上甚至没有怒,语气也很平和,“穆少霖,我为什么要让她做选择,我与你不同,我可以成为她的后盾,今我能陪她来泉州,明我也能与她一起在通州开辟航路,婚姻从来不意味着放弃,它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包容,甚至是相互成就。” “没有能耐的男人,才会让自己子去做选择。你没有本事做到的事,不意味着别人做不到。” 穆少霖闻言俊脸有那么一瞬间的红,可很快他又笑出几分桀骜, “很好,那咱们拭目以待,三月三开那一,我会亲口留她下来。” 燕翎袖下的手指微微一抖。 雪花大片大片飘落,院中喧哗不止,宁晏与几个丫鬟早已跑出一身汗,二夫人立在檐角不停地招手, “小心点,雪地里滑,别摔着了....” 烟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炸开,五颜六的光芒与晶莹的雪相辉映,呈现绮丽的光晕。 穆少霖站在庭院当中,拉住差点滑倒的堂弟,扭头朝廊庑望一眼,惶惶灯火下,那一对璧人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他角微微翘起,冷笑一声,别说是依偎,就是生个孩子出来,他都能给她养。 过一会大家聚在一块给二夫人拜年,二夫人每人给了个大红包,燕翎也分了一个。 时辰不早,二夫人怕大家冻着,催他们回院子,“我一个人来守岁。” 宁晏眼皮在打架,便不强求,带着燕翎回院子,刚迈过门槛,却见穆少霖追了过来,他笑眯眯了个红包给宁晏,“拿着,表兄给你的,来年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宁晏高高兴兴接了过来,朝他屈膝道谢,“谢谢表兄。” 燕翎深深看了一眼穆少霖,一字未言跟着宁晏回了房。 宁晏将两个红包搁在桌案,张罗下人备水洗漱。 燕翎趁她不注意,偷偷打开穆少霖的红包,果然不出所料,厚厚的书封里还夹着一个手折的纸鹤,这个穆少霖,好大的胆子。 燕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也对,萧元朗阖家都吃朝廷俸禄,宁家指望能顺顺利利参加科考,谁也不敢逆他锋芒,倒是这个穆少霖,一个泉州商户而已,无无求,掂量着燕翎奈何不了他。 总不能捏死他。 燕翎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悄悄将那纸鹤给拿了出来,又重新把红包放回去,捏着那只纸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在打算捏碎那小玩意儿时,忽然一时好奇,将纸鹤摊在掌心。 这玩意儿怎么折成的? 眼见宁晏从屏风后出来,燕翎连忙收拢掌心,背过手去,面如常问,“洗好了?” 宁晏瞥见燕翎有些不对劲,却也没看出哪儿不对劲,“是,该你去洗。” “好,你先歇着,我去书房拿个东西就回来。”燕翎握着纸鹤掀帘出去了。 宁晏躺在拔步上等他等得昏昏睡,不是拿个东西吗,怎么拿这么久?她翻过身去,糊糊先睡。 燕翎来到书房,先将纸鹤一步一步重新还原,剪开一张纸笺尝试着折,结果发现这玩意儿一点都不简单,等他好不容易学着折了一只,又觉着那纸笺不好看,吩咐暗卫四处去寻颜鲜的信笺。 苦了数名暗卫大除夕的饺子没吃上几口,阖城寻信笺。 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即将关门的铺子,掌柜的看在一锭银子的份上,翻箱倒柜寻到一叠南洋舶来的信笺,暗卫带着信笺回了穆家。 燕大少爷愣是从亥时折腾到子时,总算折出一只漂亮又致的纸鹤,兴致回了房。 抬眸往榻觑了一眼,小子已睡得憨甜,燕翎也不急,悄悄将纸鹤搁在她头,慢慢钻入被褥搂着她睡下。 翌夫妇二人在炮竹声中惊醒,宁晏了惺忪睡眼,这才发现头搁着一只粉的纸鹤,“咦,这是什么玩意儿?” 燕翎撑起身子坐起,双手懒洋洋枕在脑后问她,“喜吗?” 宁晏捧着纸鹤十分新奇,扭头笑眼弯弯问他,“你给我做的?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手巧?” 燕翎总共送过她三回礼物,第一回 捎了两件孔雀翎,第二回是他在淮南赈灾时,给她雕了一枚玉佩,前两回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这第三回嘛,实在是出乎宁晏意料。 礼物一回比一回轻,情意一回比一回重。 燕翎有些心虚,总不能告诉她,是照着穆少霖折的。 男人脸皮该厚的时候要厚,他面不改道,“是.....” 宁晏狠狠亲了他一口,新年头一整个心情都很好,手里捧着硕大的粉纸鹤,四处显摆。 穆少霖看到那只粉鹤,气得午膳都没吃上两口。 燕翎倒是喜喜了碗,还很体贴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多谢指点。” 穆少霖:“......” 第89章 穆少霖这个人从来没服过输,他就不信燕翎有功夫跟他较量。 穆家摆了两酒,到了初四这一,天气放晴,穆少霖踩着绵长清冷的朝上了山,大约是午膳光景,他捧了一碗鱼汤搁在宁晏跟前, “俏俏,这是我刚从清源山落月潭捞上来的小黑鱼,刚炖出来的,你尝尝。” 宁晏神雪亮,“是咱们小时候玩过的落月潭?” 穆少霖就等着她这句话,笑融融道,“没错,还记得你当时绣鞋落水,是我背你回来的...” 这话真正是在挑衅燕翎的底线。 宁晏一顿,讪讪地笑了笑,“有这么一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悄悄朝表兄使了个眼,让他别说话。 穆少霖笑而不语。 比气人,他输过吗? 燕翎听到那个“背”字,肺差点气出一个坑来。 没关系,他一点都不醋。 他不慌不忙将那碗鱼汤往自己跟前一抱,“多谢表兄。” 随后这位年轻的阁老搁下碗筷,卷起袖口,慢条斯理给宁晏挑刺, “吃鱼一定要小心刺,譬如那刺头就必须踢掉。” 对面的穆少霖听到刺头两个字笑了笑。 一块块细的鱼被放在宁晏碗里,“来,快些趁热吃。” 宁晏眼珠狐疑地转了半圈,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二人在针锋相对的错觉,视线扫过去,穆少霖笑容熠熠,燕翎脸上也云淡风轻,她才放心下来,夹着鱼吃了,又与燕翎小声道,“谢谢夫君....” 燕翎待她吃完那碗饭,又替她盛汤,伺候得宁晏吃,将剩下的鱼与鱼汤全部倒在自己碗里,吃干抹净后,不忘给穆少霖敬了一杯酒。 二夫人将这场默不作声的锋收在眼底,也没做声,待宴毕,悄悄将穆少霖拉入耳房,敲了他一记脑门,“你这又是何苦?” 穆少霖倚靠在墙壁,语气低沉道,“我想把俏俏留下来。” 二夫人嗔笑一声,拧起他的耳郭训道,“胡闹,她若未婚,随你折腾我都支持你,如今人家小夫情好得很,你这算什么?” 穆少霖任由她拧着,舌尖抵着齿锋,笑了一声,“回到京城,她就是高门大户的长媳,行不摆裙,笑不齿,应付那些妯娌,她不该泯于后宅,即便她不嫁我,也可以嫁给别人,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都在泉州,我希望她自由自在,而不是被一位丈夫捆在华丽的牢笼。” 他抬目,黝黑的眼底雪亮又坚毅,“若不成,至少我也教会他如何人。”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