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将腿挪开,笑道:“姑娘下去吧,我的腿不累。” 云五挥手,丫鬟起身曲膝福身,扭动着细退出了屋。 “程知府莫要怪罪,在下自小就想着,坐着吃茶说话时,能有美娇娘伺候解乏,岂不是美哉,这等富贵舒服,就是神仙都不换。在下眼皮子浅,没见过真正富贵人家的是如何过子,让程知府见笑了。” 程子安笑着说不见笑,“云行首谦虚,能挣下这般大的家业,在云州府也能称得上首屈一指,你就是真正的富贵,你过的子,就是富贵人家过的子。我倒是有些好奇,云行首以前是从事何种行当?” 云五也不隐瞒,反正他也瞒不过,道:“在下以前在夜香行收夜香,做些腌臜活计,后来得了几个大钱,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总不得劲,就盼着光鲜亮丽些。在下大字不识几个,脑子不大灵光,尽瞎琢磨,寻思人嘛,有进有出,在下以前干的是出的买卖,不若去做进的买卖。进,可不就是粮食。” 能在夜香行闯出头,扎进粮食行,做到行首,是个狠人! 程子安想到了丰收粮食铺前的那些闲汉,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夜香行也赚钱得很呐,云行首在夜香行,可还有一份子?” 云五手紧捏着茶碗,道:“略有些,不知程知府问这句话是何意?” 程子安笑道:“如云行首所言,没有进,哪来的出。出来的虽腌臜,可进去的粮食却离不了。人嘛,总不能什么都要拽在手里,要放一放。一桶夜香的价钱,着实贵了些。” 云五藏在虬扎下的脸,不由自主狰狞了下,试探着道:“程知府,收夜香腌臜得很,没人肯做这件事。不为了糊口,谁愿意去做这个营生。程知府若要夜香降价,在下恐城内会脏污横,程知府可要三思啊!” 程子安大马金刀坐在花梨木的椅子里,手转动着瓷白的茶碗盖,闲闲道:“我三思了又三思,才想着这件事,的确不妥。庄稼就靠着夜香肥,穷苦的人家买不起,庄稼收成不好,没了吃,也就没了拉。万事万物都有关联,皆有因果。云行首提醒得是,没人肯干了,城内肯定会脏臭横。不过,那些亲自去收夜香的穷苦人,一桶夜香得几个钱,照样不会却他们的。要是有人赶在从中阻拦......” 这就是要从中砍掉,把持夜香行的这些人,在从中赚得的差价了。 云五一动不动,望着停下来的程子安。 程子安着他狠戾的眼神,抬起手,在脖子虚虚划过,陡然杀意凛冽:“死!” 云五气息了起来,程子安眼神冰冷,盯着他道:“常平仓丢失了十万石的粮食,已经找到了盗匪,粮食都在偷盗常平仓的粮食,乃是砍头的死罪!京城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即将到来彻查此案,云行首,劳你出动去说一声,将粮食一颗不少还回去。 云五难以置信,失声道:“十万石?!” 程子安道:“是啊,十万石!我说了,少一颗都不行。少了一颗,我保管云州府血成河!”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129 一百二十九章 ◎无◎ 天一点点暗下来, 随从守在门外,听到屋内许久没有动静,蹑手蹑脚上前, 探头进屋张望。 与程子安离开后那样, 云五依旧坐在下首的椅子里,双手搭在扶手上, 像是老僧入定一样盯着面前某处。 屋内昏暗, 随从看不清他的神, 小心翼翼喊道:“五爷,屋内暗,小的进来点灯。” 云五终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喊道:“进来!” 随从心头一松, 赶紧进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盏,云五盯着繁复华丽的铜雀枝烛台,莹白的烛火晃悠,随着燃烧, 散发出阵阵幽香。 整个城北一带,出而作, 不落而息, 到了没有月亮星星的夜里,到处黑漆漆一片、 灯油贵,点得起灯的屈指可数。 小时候, 云五家中入夜后也从不点灯, 甚至连灶间柴禾的光都格外珍贵。家里穷得叮当响, 阿娘生了病, 家中没钱医治, 她上吊死了。 阿爹什么活都做,倒夜香的活计抢手得很,远远轮不到他。 青黄不接时,天气炎热时,凛冬时节时,街头巷尾经常会有无家可归,被饿死热死冻死的尸首。 衙门差役嫌弃脏,晦气,会给上几个大钱雇人去清理,云五的阿爹就做这种活计。 天气冷一些还好,天气热的时候,尸身腐烂得快,扛过之后,跳进河里洗去一层皮,都洗不去身上的那股尸臭味、 扛尸首也有的是人抢,要在差役面前卑躬屈膝,比孙子都不如才抢得到。 阿爹骨头硬一些,弯得慢了,家中就没米面下锅。他就蹲在有钱的世家大族家附近,从世家大族家灶房的偏门,有泔水桶送出来,阿爹上前去讨要,捞一星半点剩饭剩菜。 脏是脏了些,但香啊,还有油腥,要是走运的话,有时还能得到贵人不吃,被下人收刮了一遍,漏下的半片肥。 阿爹一场病去了,云五那年十岁。他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饿了,就去偷,去抢,与乞儿们抢地盘。他没别的想法,就是为了一口饭吃, 凭着这股不要命的狠劲,云五在云州府打下了一片天,积攒下了如今的家业。 云五吃了口随从递上来的香茶,呼出口气,自嘲地笑了。 上了些年岁,穿上了绫罗绸缎,当年的狠劲,早已消失大半。 舍不得,舍不下,以前刀口舔血的子,再也回不去了。 云五放下茶盏,吩咐道:“去将几家粮铺的东家,汪老太爷,李钱粮汪钱粮,荀黑狗都叫来!” 随从退出,叫上同伴一起,约莫大半个时辰,将所有的人都叫了来。 夜香行的老大荀黑狗最先到,他身形矮胖,穿着一身大红的绸缎,远看上去好似个红灯笼一样,灵活地滚进了前厅,嘎的嗓子大声道:“五爷,出了什么大事这样急?” 云五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摆了鸭鱼,他一手执酒壶,一手拿着酒盏自斟自饮,下巴随意抬了下,道:“从娇娇那里来?吃了就陪我吃一盅酒。” 荀黑狗一股坐下来,嘿嘿笑道:“娇娇最近身子不适,我歇在媚儿那里。” 云五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脸的嫌弃,将酒壶递给他:“瞧你外强中干的德,都快被掏空了。” 荀黑狗倒了一杯酒扬首吃了,将脯拍得啪啪响:“虽不敢与五爷比,我这身子骨好得很,每天早起都要吃一盏燕窝,贵重的补品都吃着,掏空不了!” 云五没再搭理他,拿过酒壶斟酒,朝案桌上的芋头蒸排骨呶呶嘴:“尝尝,富县来的芋头。” 荀黑狗捡了一块吃了,赞道:“香!富县的芋头难得,除了挖坏掉的,都全部存了起来,五爷这里能得到,真是了不起!” 云五道:“这也是挖坏的芋头,庄稼汉舍不得吃,拿出来卖了。听说富县的芋头都要拿来做种,每一颗都有数,谁都不敢动。” 荀黑狗筷子在半空微顿,道:“那程知府竟这般厉害?” 云五道:“可不是,黑狗,多吃些吧,以后指不定还吃不吃得上呢。” 荀黑狗脸一变,放下筷子,道:“我听说今天程知府来过了丰收粮铺,铺子关了张,不卖粮,也不买粮。粮食的事情,怎地与夜香行搭上了关系?” 云五吃了半杯酒,呼出一口气,道:“吃进去,拉出来,这一进一出,夜香与粮食,那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哪能没关系。” 荀黑狗身上的每一寸肥都长了心眼,金鱼眼往外一突,再一缩,道:“程知府要将夜香行吃进去?” 这时汪老太爷出现在了门口,云五起身相,荀黑狗暂时按耐住,起身跟着拱手见礼。 汪老太爷回礼,道:“坐吧坐吧,你不来,我也正要来找你。” 云五坐回去,给汪老太爷斟了杯酒,道:“我就不多客气了,汪老太爷应当知晓,程知府来过。还有李钱粮他们没到,到了一处再说。” 汪老太爷皱起眉头,端着酒盏没动,“都来了,这是真出大事了啊!” 没多时,李钱粮与几个掌柜急急赶来,大家陆续落座,云五将白与程子安见面之事,一字不落说了。 众人听完,屋内鸦雀无声。 李钱粮道:“不对啊,没听说朝廷会有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来云州,平时程知府都在忙,只要了常平仓的账目去看,去仓库里看过,并未见他查粮食不见了的案子,他肯定是在吓唬人!一万石粮食变成了十万石,这摆明就是讹诈!” 汪钱粮出自汪氏,闻言也道:“老太爷,程知府上任以来的一举一动,我皆如实告诉了你。他忙得脚不沾地,在府城都没呆过几天,全在收拾那些县令呢!他说丢失常平仓的粮食在粮铺,就是污蔑,哪怕是刑部大理寺的大官来了,查案也要讲究证据!” 荀黑狗道:“证据,要何证据?这随便造一个,容易得很。常平仓的粮食总不能凭空消失,被老鼠给吃掉了!常平仓里面都是陈粮,各大粮铺恰好在大张旗鼓卖,可不就撞到了刀口上去!” 云五沉着脸,道:“咱们做的这些事,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说起来,是偷盗。程子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人家是官,官字两张嘴,上下嘴皮一碰,说要你三更死,你不敢二更亡!” 几大粮食铺东家面面相觑,脸很是难看。 丰收粮铺的东家,神一变,狠地道:“他真要这般做,咱们就跟他拼了!就敞开大门做买卖,他要是真要我们关张,我们就干脆一直关着,急的不是我们,那些没了粮食,没饭吃的,还不得把府衙给冲烂!” 云五筷子指了指案桌上的芋头蒸排骨,道:“芋头香软,能肚皮,比起粮杂粮,吃起来要可口多了。” 李钱粮跟着呐呐道:“刚秋收,今年没收税,家家户户多少有些存粮,能撑一段时。府衙从各县县令手上收到了不少钱,现在手上有钱,拿去买粮食,这段时就撑过去了。我们为难不到人,你我可要倒大霉!” 荀黑狗道:“城内嫌弃的夜香,城外的庄稼人可当做宝贝,咱们不收,正合了他们的意,他们保管来抢着收,将恭桶都舔得干干净净送回去!” 云五听得恶心,横了荀黑狗一眼:“难道你打算就这般算了?” 荀黑狗眼中狠意闪动,道:“算了,五爷,你这就是瞧不起我了,谁敢动我黄金汤,我就跟谁拼命!” 李钱粮汪钱粮与汪老太爷,几人与荀黑狗不一样,他们一大家子,家族枝叶繁茂。 民敢动官,还是一州府的知府,亡齿寒,朝廷定会追查到底,除非他们真要造反,否则,就等着被抄家。 李钱粮犹豫了下,道:“程知府收了几个县令的家产,没再动他们。” 荀黑狗讥讽地道:“李钱粮,难道你真想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花钱消灾?” 李钱粮也怒了,道:“那你打算如何办?” 荀黑狗冷声道:“李钱粮,夜香这块真被拿了,你同样也损失了不少银子。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不齐心协力,谁都逃不掉。我打算如何办,我早就表明了意见,谁敢与我抢黄金汤,我就跟谁拼命!” 夜香行赚来的钱财,要层层上贡。府衙的胥吏,知府,通判等皆有一份。 钱通判被程子安派去了各县理积年卷宗,如今不在府城。 李钱粮与汪钱粮两人对视了一眼,神变了变,没再吭声了。 荀黑狗将两人的反应瞧在眼里,神微顿,不由得懊恼不已。 他是上贡了,只怕程子安那一份,被他们两人了下去! 不然,程子安拿了钱,如何会再动这一块? 荀黑狗脑子转得飞快,他同样大字不识几个,算账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上贡的银子,足足占去了夜香行的五成利! 要是程子安真是青天大老爷,无需再上贡,收来的夜香降价大半,积少成多,他同样吃得起名贵的补品! 哪怕真少吃一些,比起拼命掉脑袋,也划算得很。 几人心思各异,李钱粮与汪钱粮舍不得手上的差使,汪老太爷更是顾虑重重,几大粮食铺的东家,多少都有家底,做买卖的谨慎,做了坏事心虚,也强硬不起来。 云五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酒吃到嘴里,比黄连还要苦。 这群人靠不住,他独木难支。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推出去做替死鬼。 汪老太爷道:“咱们且先按兵不动,李钱粮,十郎,你们先去衙门探探程知府的底,顺道探亲朝廷来官员查案的事情。朝廷要真是来了人,这事就大了,要是朝廷没人来,咱们兴许,还可以斗一斗。” 眼下也没了别的法子,酒菜吃在嘴里索然无味,大家各自散去。 程子安回到府衙,天擦黑时,程箴也刚从富县赶来。 程子安见他风尘仆仆,忙道:“阿爹,公事先放一放,你自己回后衙去洗漱歇息,要是累坏了,阿娘还不得剥掉我的皮。” 程箴瞪他,提起案几上的茶壶,走到架子边,将茶壶里的薄荷水倒在布巾上,打后随便抹了把脸。 老张送来饭食,程箴洗漱完,回来在椅子上坐下,说了换粮食的事情。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