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谦见此情形,嘴角微微动了动,强忍笑意,躬身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往里走了几步,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时有青烟萦绕,缓缓盘旋而上。皇太后正端坐书案前,一手扶额,半撑着身子,正闭目养神。桌案上备着文房四宝,旁边又有几摞厚厚的藤纸,笔墨未干,黑漆漆的墨汁,微微闪着光亮。 他深一口气,想着稍稍退出去,还是不要叨扰她老人家歇息才好。 只是他还未走出一步,身后响起太后冷不丁地一句,“站住。” 谢珩心一颤,忙转过身来,赔笑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皇太后神情不悦,冷哼一声,“你倒是还有脸面来见哀家!” 她心中怨气,先前谢珩病重,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了一个更大的惊喜,说是谢珩并没有生病。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也只是折子戏罢了。永庆帝的用意非常明显,想帮那小丫头力王狂澜,扭转局面,而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成了那万事俱备的东风。她现在恨不得立马出了慈宁,好好训斥一番,偏偏永庆帝像算准了她会生气,下了赐婚圣旨之后,索就不来了,着实令人气愤。 究竟是不敢来,还是不愿意来?回想起来,难怪今早的时候,这般殷勤,未到时辰,便匆匆赶来请安,却不曾想竟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真真是有苦无处说,心中莫名觉得委屈,这么些年,竟还是头一遭。 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小蹄子不过是样貌端庄了些,哪里值得这般大费周折,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来回折腾,一个个都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现如今,圣旨已下,正妃之位也定了,才见身旁耳边清净了不少。 今之事,冥冥之中,水到渠成,谁叫那杨婉如此不争气呢?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贴身伺候了多,任劳任怨的,如若自己再不成全,怕是要成为拆散鸳鸯的千古罪人了。 这盘算打得可真是细致,没有半分风吹草动,难怪先前打赌时,对方已经胜券在握。 可自己后知后觉,哪能不气? 碰巧,谢珩了上来,只能委屈于他了。 谢珩一听,语气不对,又环顾四周,万幸并没有太烈愤的痕迹,心头松了口气,莞尔道,“皇祖母,您这是在写什么呢?” 说着,缓缓靠了过去,却见靛蓝的书页上写着法华经三个大字,瞬间恍然大悟。 皇太后将手底下的书页重重合上,绷着脸孔,没好气道,“可都遂了你们的心愿了?再不用来这些虚的,若是诚心认错,叫你父皇亲自来,躲在你身后又算什么?难道哀家是老虎,还会吃了他们不成?” 谢珩看着她一副气焰难消的模样,任它风吹雨打,只是认真聆听,一言不发。 见着他一副乖巧的模样,皇太后心中的火气稍稍缓和了些,只是哪里肯轻易放过,倘若眼下不好好说教一番,往后自己再要说什么,又何来的威信。可怜自己聪明了一世,竟然输给了区区一个丫头! “你也不用在哀家面前抖机灵,你的那点小心思,哀家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些话,也听了千万遍,耳朵都生茧了。你现在只需回去,好生哄着她宠着她,万一稍不留神,叫人拐跑了,再来问哀家讨要,可不能够了。” 此番话听来,醋意浓浓,谢珩强忍笑容,挨了过去,好声好气道,“皇祖母,这件事要怪就怪孙儿,父皇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孙儿。您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只要能让您消消气,怎么样都行。” 听他这么一说,皇太后拍桌而起,怒道,“胡闹,哀家从小是如何教导你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倒好,非但不知悔改,还妄图包庇,想在哀家面前蒙混过关。他现在是一国之君,难道哀家还打骂不得吗?” “……” 谢珩连忙上前,搀扶她坐下,安抚赔笑道,“是是是,皇祖母教训得极是。是孙儿不孝,惹皇祖母生气,孙儿发誓,再不敢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又气得轻锤了一下桌案,“这又是哪门子道理?老子做错事,让小子来赔礼道歉?” 谢珩哑口无言,能让一向慈祥温厚的皇太后,连连道出这些话来,看来是真的被气得不轻,少不得也替父皇捏了把冷汗。 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静静地立在自己身侧,皇太后的心少不得又温软了下来。说到底,这件事他也丝毫不知情,平白无故又挨了这么一通说教,也实在是无辜。自己若再不停歇,才叫真的不厚道。 想到此处,皇太后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太医是怎么说的?身子好些了吗?你父皇的那些药,对身体可有大碍。” 谢珩松了一口气回道,“皇祖母且放宽心,孙儿已无大碍,父皇的药,不过只是用于造成病重的假象罢了,对身体没有半分伤害的。” 皇太后点点头,这才放宽心,少不得又叹气道,“简直就是不像话!” 说罢,提起笔来,看了看谢珩道,“也好,这件事虽然你也是无辜,但终究是因你而起。断然也没有哀家一人受罚的道理,一起过来抄佛经吧……” 有这句话,谢珩便知道她心中气已经消了大半,能上前对坐在书案前,恭恭敬敬提起笔,悄声道,“皇祖母可是又同母妃打赌了?” 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她们二人平里闲来无事,就喜打赌起誓,看眼下的样子,定是输了。 皇太后冷哼道,“这才开始呢,输了就输了,哀家看她能得意几时,总不能一直赢到底。” 听着皇祖母那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语腔,谢珩心头只觉得暖暖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心中已经接受了槿儿,否则赐婚圣旨怎么可能这般一路风顺? 他嘴角含笑,倒了杯茶,奉了上去,“皇祖母先润润嗓子。” 皇太后伸手接过,眼角余光瞥见外头有人影晃动,细看却是正想稍稍溜走的谢琛。 “琛儿,你这是要去哪啊?”皇太后洪亮如钟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不高兴。 谢琛心中暗觉不妙,原本他过来只是想着安抚一下皇祖母,又因见谢珩在,故此觉得自己去了也是多余,便想着偷偷溜走,已经十分谨慎,没想到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他从门外探了小半个脑袋进来,腆着脸皮,咧嘴笑道,“皇祖母,孙儿这不看您正忙着呢,就不打搅了……” 说完,又想转身趁机灰溜溜逃走。皇太后一看,黑了面孔,没好气地唤道,“过来!” 一双明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知道再也逃不掉,谢琛只好硬着头皮,从门外走了进来,看着眼前厚厚的纸页,表情有些扭曲道,“皇祖母,九哥,你们在写什么呢?” 谢珩有些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幽怨,只是默默提笔写字,一言不发。 这里谁不知道,谢琛最怕读书了,太傅看到他头疼地不得了,反之,他看到太傅,同样也是懊恼地不行,就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他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了,偏偏父皇要求又极为苛刻,每背诵诗文习武练字,必不可少,简直就是比痛苦无比。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偷偷躲在鹦鹉园里,哪里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你来得正好,同你九哥一起抄写吧,”皇太后知道他会寻理由婉拒,便起先补了一句,“你虽然字迹潦草,可抄写佛经,心诚则灵。” 谢琛想了想,又看了看法华经,不由地拧了拧眉头,哪里是字迹的问题,上头的字,他也人不全啊。 “啊!”谢琛险些要哭出身来,一脸捂住地看着谢珩。 “怎么?不愿意?”皇太后懒懒道。 “不不不,皇祖母,不然孙儿去抄写千字文吧?”谢琛连连摆手,心中很是郁闷,这已经自己最能承受的范畴了。 殊不知是因为太过专注于抄写佛经,皇太后并未细听,眼眸一亮,意地点点头道,“难得你有这片诚意,那就千字文和法华经一起抄写吧……” 谢琛双腿一软,险些没昏过去,上前抱住皇太后的胳膊,佯装委屈道,“皇祖母,孙儿……” 他话还没说完呢,皇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安心待在慈宁里抄写,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谢琛有些头脑发,看了一眼谢珩似笑非笑的神情,简直就是有苦说不出,拉了拉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道,“九哥,你字得好,看在往的情分上,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什么情分?你们这些个合起伙来,一同坑骗哀家,这笔账还没跟你们清算呢!”一旁的皇太后听闻此言,又觉得身子不了。 “皇祖母,孙儿冤枉啊,九哥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谢琛底气不足,畏畏缩缩道,“只不过一时忘了告诉皇祖母,孙儿也不是有意要隐瞒的……” 他一面又哭喊道,“皇祖母您就绕过孙儿这一次吧,孙儿发誓再不敢了,以后有什么事,一定马上告诉您,绝不隐瞒。九哥,你别光看着,一起帮着说说话啊!” 皇太后提笔,指了指谢珩坐着的方向,拉长了脸,忍不住取笑道,“这话,你方才九哥已经说过一遍了。” 谢珩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谢琛,又看了皇祖母: 而谢琛则的嘴巴张得可以下一只蛋,哭无泪,只是乖乖起身,接过人递过来的纸笔,走到案牍前,默默地抄写着。 三个人的围坐在书房内安安静静抄写佛经,是少有的景象。谢琛年幼,哪里坐得住,才写几个字,便闹着要吃什么瓜果香茶的,十分闹腾。好在看到谢珩专心致志抄写的模样,皇太后这才倍欣,谢琛再胡闹,也由着他去了。本就不指望他会心抄写,只是让他长长记,择善从之,不善改之。 却在这时,有女从外头走了进来,恭敬回禀道,“太后娘娘,端王殿下求见。” 皇太后有些抑地抬起头来,不冷不淡道,“他来做什么?你只说,哀家正忙着,有什么事过会子再来问吧。” 那女有些犹豫,面难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适才也说了,可是端王殿下似乎有很重要的事,现在殿外候着呢。” 话音刚落,皇太后将嚎重重地掷扔在桌案上,语气清冷了不少,“他愿意待,就让他待着吧。” 一旁的谢琛嘴里吃着果子,见皇太后神情有异样,便起身道,“皇祖母,孙儿去看看七哥。” 说着一边往门外走去,前脚还没出门槛,后脚皇太后就喝止道,“站住,给哀家老老实实坐着,哪儿都不许去。” “哦!”他低低嘟囔一声,缓步折了回来。 谢珩握笔的手,微微一怔,开口道,“十四弟,不要惹皇祖母生气。” 待那女领了命走了出去,皇太后沉默了许久,然变道,“晦气!哀家看到他那副死鱼眼,就浑身不自在。殊不知,我堂堂大卫国,什么时候竟惹了天怒,生出此等不祥之人。” 此话一出,两兄弟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苏木槿见他二人又开始暗地里较量,眼角余光环顾四周,虽然已没有多少旁观者,但自己的脚尖还没有走出镇北侯府呢…… 第47章 、怂 大概是因为格温顺,故此在陈贤妃出家之后,永庆帝并没有刻意为难他。众皇子们原是过了弱冠之年,要分地封王。也因他身体残疾,不能站立行走,永庆帝心一软,就将留在了皇内。 尽管他什么也没错,但皇太后一看到他,就觉得莫名心烦,仿佛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看着他失望离去,谢珩停下笔,目光停留在面前的书案上,突然心生一计,开口道,“皇祖母,孙儿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永庆帝一直不待见他,而皇太后更是把他视为不祥之人,在这深中,他是唯一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子。其母亲陈贤妃因为无法忍受其余妃嫔的嘲笑,在他十岁那年,离了皇,去往青云寺出家为尼。 而每年永庆帝都会准许他出探望,可自此以后,他的格就越发沉闷了,也不说话。许多事,央求了一遍,别人拒绝,他也就默默离开了。 大概猜到他在为谢弋想办法,皇太后稍稍皱眉,有些厌弃道,“有话就说,吐吐做什么?” 谢珩笑意浅藏,“皇祖母可还记得,当年皇爷爷曾说过,青云寺虽小,地处偏僻,可香火旺盛。即便是皇寺庙同它相比,也稍逊一筹。孙儿以为,皇祖母何不就此事,做个顺水人情?” 他转过四轮车的方向,默默地下泪来。方才去见永庆帝的时候,语气说不上有多少和善,只说国事繁忙,这点小事叫他自己过来问皇祖母。 哪想,皇祖母也是匆匆敷衍了事。出门的瞬间,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因为母妃患病,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去求皇祖母,果真应了那句,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自他出生以来,因为先天患有腿疾,没少在里遭受他人的讥讽和冷眼。看着哥哥弟弟们,飞跑跳跃,他的眼里只有羡,自卑的种子从幼年时就已经悄悄萌芽。 “这事你只管去问皇帝,哀家做不了主。”还说完,就被皇太后毫无情面地打断了。 大概早已经猜到是这样的结局,他很是失落地低下头去,小声道,“孙儿方才就是从父皇那里过来的。” 听着稍稍刻薄的这一句,谢弋不有些心酸,方才那一下起身已经是费了他好大的力气,眼下正直冒冷汗,在女的搀扶下,又坐回了四轮车上,淡淡一笑,“孙儿见过皇祖母,皇祖母福寿安康。” “哀家不喜这些虚礼,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从进门起,皇太后就没有正眼瞧过他,这一句更是几分打发人的意味。 “十四弟!”谢珩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随即转眼看向皇太后。他原想阻止的,毕竟皇太后一直都不喜这个哥哥,谢琛这么说,虽是好意,怕只会适得其反,帮了反忙不说,也寒了太后的心。 好在,皇太后只是长吁一口气,声音懒懒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方才出去传话的女,又回来复命了,她支支吾吾道,“回太后娘娘,奴婢是按着您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端王殿下,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现如今在殿门外跪着呢。” 谢弋心一凉,语气平淡温和道,“孙儿想去青云寺探望母妃,下月初八,是她的生辰,孙儿想 皇太后放下手掌茶盏,冷冷道,“既然这样,那哀家就更做不得主了。皇帝是一国之君,哀家脸面再大,也不能和他对着干。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哀家心狠,不让你们母子相见呢。” 话音刚落,却见谢弋的身子很明显地瘫了一下,眼眶微红,低声道,“谢过皇祖母,孙儿先行告退。” 此话一出,谢弋少不得又猛咳了几声,费力的着气,嘴发白,“皇祖母,孙儿绝不是这个意思。只因前些天,母妃突然来信,说是身子不适,孙儿放心不放下,所以想去看看。” “你倒是脑子清明,把难题推给了哀家,”皇太后没好气道,“若是不同意,哀家就是不仁不义之人,你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么哀家也把话挑明了说,这事,哀家做不了主,莫能助。” 女领命又退了下去,不少一会儿,只听见稀碎一阵动静,和几声沉闷的咳嗽。有女推着四轮车缓缓地走了进来,上头坐着的正是端王谢弋。多不见,他好像看起来,神又憔悴了不少,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时不时掩嘴轻咳,病魂常索,面无华。唯有发髻上的碧玉簪子,强撑住最后一丝少年气。 有女搀扶着他从四轮车上下来,还未行礼,太后就有些厌弃地转过脸去,“罢了,免礼吧,哀家可是无福消受。”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