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狐妖说:“今累了,明再来取你命。宋问远,莫要再打小聪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你还犹疑不决,便等死吧。” 如慧和尚只隐约看见狐妖跃过院墙,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就是客栈伙计说的情形。 “阿弥陀佛,”和尚面悲戚,“贫僧妄自托大,到头来竟未能伤及那妖怪一分,空见诸人丢了命,可恨,可恨。” 我顾不上安他,只觉得奇怪。 听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并不是宋问远的命,似是要宋问远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么事? “宋家老爷有说什么吗?”我问。 如慧和尚摇摇头。“我醒来后再没见到他,黎总管说他受了惊吓,在屋中休养,其余的,贫僧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宋府门外,门口居然有几个兵士值守,看来宋问远在这城里确有些地位。 向兵士说明来意,一人进府通报,不多时黎总管自内走了出来。 “姑娘来了,”府中出了这么大事,黎总管还是保持着镇定,“真叫姑娘说中了。” “我倒希望我没说中,”我闷声说,“总管可否带我去见宋老爷?” 遭了劫难,宋问远想必也怕了,没有避我,让黎总管带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会客的居室。如慧和尚还需静养,便由家丁领着去了客房。 一不见,原先气度过人的一府之主颓唐了许多,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话声也弱了不少。 “昨有所遮掩,是不才之过,”他说,“还望师傅不要介怀。” 我心想这话你该对那些死掉的人说。 “那宋老爷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我开门见山,“那狐妖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连三都留了你的命?你和它,一定是认识的,对么?” 宋问远长叹一声。“宋某昨不说,只因此事实在羞于启齿。” 他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那狐鬼,要的是我这双眼睛……” 三 十余年前。 大嬴立国之初,最北端有一条叫夏寒江的大江,跨过江去,是终年苦寒的北方荒境,只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无度,败坏朝纲,又久疏练兵,北边的部落却益壮大,终于有人将各部连结起来,踏过夏寒江,挑起了战事。 那无用的皇帝,得闻北边的部落杀过来,一着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边部落得以长驱直入,最后在将整个大嬴一分为二的渔江边,新登位的皇帝倾全朝之力,敛天下名将并五十万军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战。 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后来,谁也胜不过谁,才划江而治,渔江以北,都归了北人。 这些都是我老师给的那本《圣朝通轶》所记,也有些是我爹爹讲给我听的。 宋问远要说的事,就在那一仗刚开始之前。 他那时还不叫宋问远,他家里姓卓,就在渔江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为躲避战祸,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寻条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唤“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来往,北人过境前,宋家得到口风,举家迁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祸端。 但战事将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里有船给他渡江? 卓问远夜在江边啼哭,惊动了附近修行的一只狐妖,狐妖见他可怜,便答应助他过江南逃,但有一个条件,要他一样东西,只是当时不说是什么,后再要。 无法可想,卓问远一口答应。 于是狐妖一口气带他过了江,卓问远南行至思南城,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宋家人毫不犹疑接纳了他,当自家孩子待。那年卓问远二十岁,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闹长大,如今更渐生了情愫,不过两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问远也便改了姓,成了宋问远。 这宋家素来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战年间,又傍上当时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后,宋问远和子继承家业,稳中求进,虽一直未有子嗣,却也过得富庶自在。 直到几前,那狐妖忽然来到了思南。 他自是为当初的约定而来,而宋问远也记着曾经答应的条件,便叫狐妖随意提,要什么都可以。 狐妖却让宋问远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钱么?”宋问远道。 狐妖摇头。 “要官做?” 狐妖又摇头。 “要成个家?” 狐妖还是摇头。 “那……要个爵位?”宋家同庙堂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狐妖愿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问远代他向朝廷要个爵位,也不难。 狐妖依然摇头。 “我要你这双眼珠。”狐妖最后说。 他说他想炼度飞升,位列仙班,只缺一些点化,有了一双人眼,就能尝人世,找到飞升之法。 宋问远当然不肯给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换一样东西,哪怕一只手、一只脚都可以。 狐妖不允,迫宋问远做决定,每夜都来催问,还说三后再不给,便杀了他,到时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样。 宋问远万般无奈,才想到悬赏捉妖,没想到惹怒了狐鬼,终造成昨夜的惨状。 “如今再答应给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命了,”宋问远说着,双手掩面,“我死倒无妨,只是害了这许多人,我有愧啊……” 我没吭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这狐妖要一双人眼做什么?就为了飞升?妖怪飞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对眼珠子来也没用呀。 况且如慧和尚听到过狐妖说“洗心革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尊夫人呢?”我问宋问远,“这两都没见过她。” “锦葵……已经不在了,”宋问远又叹口气,“也怪我,整里忙着上下打点,家中生意大都与她照料,锦葵积劳成疾,三个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热泪,看上去悲痛至极,已经心力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让他暂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里仔细看看,做些准备。 正要叫上九枝,一转头发现他趁没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红糖馒头。 “你……”我瞪他。 “凉了。”九枝可怜巴巴地说,怕我把他馒头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红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总管在不远处静候。“姑娘问出想问的了么?”他一边带我们走去院落,一边道。 我摇摇头。“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说,“总管,问你啊,前些子那狐妖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总管答,“我的卧房就在老爷卧房旁边,第一夜我是先听到老爷一声惊呼,再跑过去的时候,就听见老爷卧房里有另一个声音和他谈,但老爷隔着门命我退下,我也便没有进去。”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样。”他说,“说起来,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狐妖。” “狐妖是怎么进到宋老爷卧房的?” “他在房顶上开了个,”黎总管解释,“我本来要差人把补上,老爷不许,至今那个还在,姑娘要看看么?” 我摆摆手。“那昨夜狐妖先出现在院子里,该是宋老爷和他约好的?” “许是吧,”黎总管说,“老爷对此事讳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老爷当也有他的苦衷,还望姑娘放下顾虑,保全老爷命。姑娘若是要钱,除了老爷答应的赏银,我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也全给姑娘。宋家没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这个家,不能散。” 他倒是忠心耿耿。 “总管在这个家多久了?”我问。 “升为总管不过一年,但我从书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总管道,“已故的老太爷与我有恩,夫人待我也亲近,为了这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总管沉一下。“说来也怪,夫人身体一直很好,几个月前却突然渐渐神不济,总说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脉象又奇快,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劳过度所致,到临故,也未找出病因。” “宋家的生意,很忙么?” “忙确实是忙的,平州、苍州一带的布号,都是我家掌管,”总管说,“老爷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独力撑起大部分家业,终年不得休。她心高志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为夫人分担些,也不至于此……” 我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家老爷和夫人,情如何?” 黎总管摇头。“我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意评述老爷夫人,”他说,“近一年来,二人确时常有些龉龃,不过夫之间,难免吵架拌嘴,这也正常吧?” “姑娘问这些,可同那狐妖有关?”他问我。 “哦,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就是多了解一些。” 总管点点头。恰好已经走到了院子边,他说他还要去看下宋问远,就不陪同我们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几步,他忽又回过头。“对了,”他有些迟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与姑娘……” 你都提起来了,那就说呗。 “是……”总管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举查过一回账目。” “查账?” “嗯,夫人没说为何,只是把各大小布号,连同全家上下的账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个月,后来还叫我把家里存放地契、文书的库房换了锁,钥匙只在我和她二人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也是那阵子,她和老爷分房而卧了,说事务繁忙,怕叨扰老爷休息。” 还有这事? 黎总管言罢就回了后房,我站在院落里,凝心沉思。 这家绝对有什么问题,但我不太懂这些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清。 想着想着,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刚才刚咽下最后一口红糖馒头,还回味了半天,我一直懒得理他。 “娘子,有香气。”他四下嗅着,说,“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没闻到有什么香气啊,只有些许的血腥味。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