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果然说服了宋嫂,遂也不再惶恐自己准备失当,慨然一笑,重归心平气和。 卓青望这妇人半晌,蓦地伸手,拍拍她肩膀:“辛苦你帮我准备了,宋嫂。” 宋嫂一愣:“啊?……这,哪里的话,我的本分,我的本分。” 她们难得有这样和平相处,而不是心怀鬼胎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互相都有些陌生于表达。 末了,还是卓青主动踏出一步。 “没什么,其实你有时候对我说的话很有道理,是我没听进去,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我,不管情不情愿吧……衣食住行上,你算是我半个妈妈了。” 说着,又附在她耳边:“还有,我那衣帽间里,有几件衣服,没有剪标牌的,在右边数第三格,是我自己花钱买的,都没有穿过,你女儿昨天来的时候,我看她很喜,过几天是她生,你把那几件衣服送给她吧,当是我的心意了。” 代完,也没等宋嫂反应过来道谢,便撑起伞,自个儿拎起手边的白行李箱。 一步一步,走下无数次拾级而上的老宅前台阶。 一步。 “太太,我来帮你,这太重了,您提不了!” “没事,宋嫂,你回去吧。” 两步。 萧瑟雨中,她背影伶仃,一身简单的白衬衫、牛仔,一手撑伞,一手拎箱,任由斜飞的雨点顺着伞沿飞溅,淋她一侧肩膀。 她想,这该叫顺其自然的狈,女孩子嘛,狈也狈得鲜活,真好。 三步。 四步。 五步。 她越走越快,脸上的笑容越扬越高。 多少年了,她从没觉自己和自由离得这么近——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匆匆追上。 卓青脚步一顿,下一秒,便见那伞斜过数寸,堪堪遮住她透的左肩。 宋嫂和她四目相对,有些尴尬,短暂的失态过后,又很快转作谄媚的语气:“太太,还是我送您,知道您这次出门想低调一点,关键是,您哪能淋雨啊,让少爷看到,我们也不好做人。” 卓青看着她几乎浸在雨幕中的脸,又抬头看看头顶那把多出来的、粉的伞。 义无反顾的离开,后脚赶上的叮嘱。 这场景,似乎多年前,她也曾经见过。 【阿青,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是阿妈太不争气了,这是卖女儿啊,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啊!】 却只长长的,长舒一口气。 “太太?” “没什么,”她放下行李箱,鲁地抹了把眼睛,复才笑着说,“天冷了,宋嫂,等少爷回来,给他熬一碗姜汤,别冒了。” 这是她在老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34章 离开上海前, 卓青最后约了一个人, 在青浦陵园见面。 她赶到目的地时, 对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乖乖摆好需要的祭品不说,连黑的大理石墓碑也都被擦拭得光洁干净,锃亮一新。 然后。 把该做的事做完, 这人就等在墓碑前,站得直一动不动。 光是个背影,都透着无从质疑的认真。 卓青:“……” 小姑娘还是记忆里的小姑娘,从格到穿着。 远远看着,只扎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单马尾,身上穿的也是简简单单的白棉裙,再套一件土不拉几的粉外套, 瘦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瘦猴儿,丢人堆里便再找不出来。 呆站了不知多久, 听得卓青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才霍然回头。 一对小山眉纤细, 杏眼圆圆。 虽说有些塌鼻梁,好在鼻翼小巧,总显得较旁人多几分动人的稚气。 女孩笑弯了漂亮眉眼,开口便喊:“姐!” 骤雨方歇, 天气沉,瞧见她这么一笑,仿若乌云都散去不少。 也让人自觉藏住心头的霾, 以免殃及眼前天真模样。 卓青于是跟着笑起来。 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到她面前,给了女孩一个大大拥抱。 “桑桑,”她顺手捏了捏女孩的薄脸皮,话音温柔,“说是学做饭,怎么学着学着,学得越来越瘦了?” “没办法,我们,学的很多都是,都是理论,我只做,不吃的。” 聂桑有些结结巴巴的病,从小到大都改不了,但语气仍旧雀跃:“我最近,还特别在开发,老菜新做法!有包子,红烧,八宝鸭,炒鳝糊,锅贴……” “得了得了,你说得我都饿了。” 卓青及时打断她:“姐姐也不懂那么多厨师理论,最关键是你学的开心,开心最重要,好不好?” 桑桑咧嘴一笑,出两颗与卓青如出一辙的尖尖小虎牙。 “好。” 卓青正要撒手,却又忽然被人撒娇似的一拽,两手堪堪把环住她身。 仿佛还是小时候赖着要糖吃的年纪。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低声音,咕哝着:“姐,你瘦了。” 她苦笑:“瘦了还不好?平时吃得再少,都想瘦也瘦不下来。” 桑桑闻声,把她抱得更紧,“但是脸瘦了,好像……好像肚子还大了点,姐,你背着桑桑,吃很多好吃的了。” 卓青眉心一跳。 “哪有……有吗?” 她瞥了眼肚子。 想了想,忽而又释怀,“大概我最近是纯节食,没怎么运动,也没以前那么紧实吧。” 她哪里有心思吃什么好吃的,这些天,虽说只是名义上病着,但胃口也也确实没好到哪去。 好在,桑桑对比一无所知。 “但,好的。” 是故,唯独在她面前,依旧能做个撒娇的、时而还能有些古灵怪的小女孩,沾着点橙子味洗发水香气的脑袋顶儿在她颈间蹭了蹭,笑着说:“太瘦了,不健康,现在这样,才好。” 这大概是真·大厨·桑桑对姐姐唯一的执念了。 卓青拍了拍她柔软黑发。 等到撒完娇,却也该是想起正事来。 “我坐这,你坐那边吧,桑桑。” 一左一右,两姐妹坐在母亲的墓前,像幼稚园小班学生那样,一个接一个,乖乖讲着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 卓青说得平静,绝口不提自己的伤情和落魄,不外乎是讲了些在纪家的见闻,听着也颇能唬人。 桑桑则一如既往,讲着她的厨师学校,也讲正直温厚的继父,偶尔提一嘴以后的职业规划,虽然理想主义的彩浓厚,但卓青也不打断,只笑着听她往下说。 末了,起身拍拍蹲麻的双腿,从牛仔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桑桑,”她把银行卡进妹妹手里,“这些天有空,我打算去别的城市走走,可能要去很长一段时间,你拿着这些钱,该用的就用,不要委屈了自己。” 女孩眉头一蹙,“勇叔,对我很好,钱也都够……” 勇叔,就是她的继父程勇,一个子过得平凡简单的小卖铺老板。 卓青摇头:“那不一样,这是姐姐给你的。” 虽然以后的子,前路并不明朗,她手上持有的可动资金也有限。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坚持让桑桑收下了那张存着她一半身家的银行卡。 桑桑不是个矫情的女孩,见她执着,索也不再多话,把银行卡收进小包里。 “我会,挣到钱,”抬头,只冲她笑,“等有钱了,给姐买,大房子。” “那我就等着我们桑桑出息了。” “嗯!” 四目相对,齐齐一笑。 两人复又转身,冲那墓碑拜了三拜。 末了,洒扫除尘,再躬身告别,卓青盯着墓碑上笑面温厚的女人,心头那块无处凭依的大石,在旁人无从知晓的时刻,蓦地悠悠落地。 她在上海最后的心愿,到这时,终究有了最后的了结。 “对了,姐,旅游,的话,想去哪些,城市?” “无所谓啊,哪个城市都可以,山啊水啊各有各的漂亮,我都想看一看。” 两姐妹手挽着手,一人提了一袋祭品,沿着陵墓旁的长阶一路直行。 “突然,就想去旅游,姐夫……会不会,陪你去?” “干嘛非要他陪我去,”卓青戳着桑桑的脑门,“我是嫁给他,又不是挂在他身上了,一个人才开心呢,你姐我这是要去追寻美丽人生的真谛好不好。” 虽说叛逆的心情,总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