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没说话,兀自拦在她面前,右脚不偏不倚,轻踢向她撑地的手臂。 这次连喊都来不及韩,手肘一软,便又再次失去平衡,狠摔在地,重重钝响。 至此,旁观多时的卓振伟终是眉头一蹙,蓦地出声:“卓青!”他话中三分狠戾,“你现在这是在谁家胡闹,心里没数吗?” 话虽凶恶,可他依旧端坐主位没挪地,更没有起身来搀扶亲女儿的意思。 只仿佛成竹在,自己这一声冷喝,就能叫停眼前这名义上的不孝女似的。 卓青闻声侧头。 这话好死不死,几乎正好打中她心内腹稿,当下引来一阵似笑非笑的嘲讽神情。 “我家啊,”她于是指了指自己,“我好歹了一半卓家人的血,这房子,地,车,公司,哪样不是卓家人赚来的,怎么,卓振伟,你这么一个上门入赘改姓的白眼,现在反应过来,放下碗骂娘了?” 这话没吓到卓振伟,倒把正要爬起身的卓珺吓得够呛。 “你!”方才还一副波澜不惊脸的卓父,瞬间脸一红,下一秒便拍案而起,“孽种,你说的什么话!给老子滚出去!” 卓青反问:“我为什么要滚?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她顿了顿,复又笑,“好吧,大不了我收回刚刚的话,你现在篡位成功,改名也改的有模有样,卓家该有你大半的份。我身上又没着你的血,你生气也很正常啦——毕竟,当时明明结了婚还被家里生病的老婆威胁,要把私生女接回来,肯定是很憋屈的。这么多年,我都为你到十分委屈啊,卓董事长。” “你、你!你别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我就不敢打你!” “诶,别动气,”卓青眼见他真要挥掌而来,忙悠悠指了指他身后,墙顶不时闪烁红光的监视器,“卓珺是因为蠢才这么慌给人看,你又不蠢,难道真的被骂了,还让我一点代价不付?忍着吧。” 卓振伟:“……” “还有你,卓珺,”这边嘲讽完,卓青视线转过,落定脚下,“别光听啊,你肯定也很委屈,对吧?这么多年,比学习比不过我,比过子比不过我,说是自己比谁都血统正,结果连比嫁人都比不过我,嫁的老公,还是当初我挑都挑不上眼的,才轮到你捡漏。更生气的是,哪怕现在你有钱我没钱,你老板我打工,你还是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齿表扬我,很憋屈吧?气得想整死我又没法子,真是一口老血堵得闷人,是不是?” 卓珺嘴角,“嗬嗬”笑了两声。 随即一咬牙,脸一变,便猛地拂开她作势搀扶的手。 “你有病,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有的没的,”说话间,卓三小姐牙关颤颤,尽可能仪态优雅地,从地上艰难爬起,“……我还不知道你?就算你要找什么j小姐,也跟我没半点关系,又不是我去爆料的,你在外头野够了,别扯到我家来发疯。” “哦?”卓青抱而立,冲她投来意味微妙的一眼,“卓珺,别顾着嘴上跟我犟,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来找你?” 卓珺视线一偏,瞄过父亲,嘴里咕哝着:“你、你还不是……” “行了,省省吧,”卓青无心再听,直接便把她那堆废话打断,“就以简桑那点私生女的段位,又没跟我当年一样用心学,随便点两下就慌了阵脚,她能想出来这么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能对纪家这么了解?充其量,也就是脑子一热不怕死,被你当马前卒一样用了。” 卓青噙笑抬眼,看向那墙壁上的监控器,一字一顿:“反正到最后,就算她这个【j小姐】被爆出来,弃车保帅,你和你爸这对幕后黑手,只要趁再去踩她一脚,其他几个不明真相的纪家人,说不定还以为你们是在表忠心,求和好呢……真是够狠毒啊,你跟她这么好的好姐妹,怎么也不多教她两手?” 说来可笑。 在此之前,哪怕姐妹情分早已淡不可闻,卓青也从没有这样劈头盖脸的,当着旁人的面“揭”过她。 哪怕不喜,不曾好,所有的回忆都只有陷害和嘲笑,嫉妒和吵闹,但曾几何时,她终究还是对这名义上的妹妹留有几分薄面。 是故,真正到撕破脸皮这一天,比起狂怒愤恨,卓珺的脸上,更多写的只有震惊和不知所措。 看看默然无言、重新坐回原处的卓振伟,又看看面前面讥嘲的悉眉眼,她的嘴张合数次,到最后,竟也只剩下一句撕心裂肺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孽种,你没资格教训我!” 她的右手高高扬起,又被卓青狠狠攥住,上下不得出路,脸涨红。 卓振伟似是看不过眼,打算起身来帮忙,却被卓青反身凶狠一瞪定在原地。 孽种。 这个词,卓青从十七岁听到现在。 无论是卓振伟还是卓珺,和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也好,身上跟她着一半相似的血也罢,每一个人,都这样言之凿凿的指着她的鼻子痛骂。 【孽种,吃我们家用我们家的,你还敢跟我抢我喜的人!你果然就像那个疯婆子一样,又不识抬举,又惹人厌!】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在学校里这么出丑,跟人打架,还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孽种,是个赔钱货吗?!道歉,马上,给我向人家道歉!】 “我怎么了?我是孽种,你怎么不说你爸爸是入赘女婿,是赔钱货里的赔钱货,个上门郎,搞疯了女主人,自己抱着一大笔钱,也不怕以后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下辈子,就算进畜生道,也脏了人家牛头马面推他的手?” 她单手掐住卓珺的下巴,“你问我,我有什么资格骂你?!怎么,论身份,谁身上不是着你嘴里那个疯婆娘的血?论辈分,我是你姐姐,我比你大,放在古代,你出嫁还得跪下拜我!再比啊?是不是还得论学历,看看我堂堂正正全校第二考进复旦中文系,是不是比不过你买到国外念了个二学校的毕业证书?我懒得跟你玩,你尾巴翘天上去了?小赤佬!” 话音落地。 不顾一旁卓振伟的连连摇头暗示,卓珺已然气得双眼赤红,未被钳住的另一只手,猛地高高挥起—— “啪!” 一声脆响。 下一秒,卓珺捂住左脸,嚎泣着跌坐在地。 “卓青!!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卓青甩了甩微微发麻的右手,垂眼看她,目森寒:“卓三小姐,我当年把自己寝室和隔壁寝室五个小姑娘收拾得哭爹喊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窸窸窣窣发抖呢。” ——“卓青!你真的太过分了!” 她没有理睬卓父在几步远的地方那顿厉斥狂喊。 单凭这男人几十年来死要面子,到这时候,也为了躲在监控盲角处不面,不愿意为了亲女儿出头那点气量,她就敢赌,只要今天自己不是一刀子把卓珺捅/死在这,卓振伟就绝对能坐到视无睹。 这么多年的仇视成敌,她是世界上最恨,也最了解卓家的人。 是故,也能直接看透卓珺那为了掩饰丢脸而刻意放大的嚎哭,径自弯下去,伸手别过对方红肿左脸。 “要是觉得痛,你就给我好好记着,以后,再舞到我面前来一次,我就还你一巴掌——别说,我今天专程到这来,还真就是为了把欠你这么多年的巴掌统统都还给你,我做姐姐的,这么多年没把你打醒,以后只要身子骨健朗,我可以打你打到八十岁。” 卓珺挣扎着,“你有病,现在是法治社……” 即便如此,她手中但凡一用力,掐出半点红痕,卓三小姐还是立刻怂得一动不敢动。 哪怕娇蛮如卓珺,此刻也不得不明白:打不过归打不过,没人帮也是真没人帮,在拳头面前,该服软就得服软。 哪怕手上就扼着人家的脖子,卓青脸上神依旧波澜不惊。 当着卓珺的面说,她同样也是说给卓振伟和监控那头的人听:“你现在捣出来这堆事,自己收不了场,害得不只是我和司予。你也害得,我最好的朋友,挨着病痛帮我妹妹挡刀,你害得宋致宁,好不容易安下心来过子,又要出来向他家里服软——你要是有脑子,就给我好好记着,还想在上海混得体面,就不要想着再作妖作怪,否则,我向你担保,我今天打你这巴掌,会是以后打在你脸上的巴掌,最轻的一次。” 话毕,卓青将人松开,往地上一撇,便转身走向书房大门。 身后静了数秒。 在她即将踏出书房的那一步,复才传来卓珺嘶哑的一声低吼:“我做错了?本就是你!是你和老太婆!” “是你先不要司予哥,是你主动跟他离婚,我想要当他太太有什么错?是纪家人欠我的!是那个老太婆,她吊着我,最后眼睁睁看我只能嫁给姜承澜,还送我金如意,要祝我跟他情比金坚!我现在不开心,你们才开心了,你们都欠我的!欠——” “那宋致宁有什么对不起你?” “……” 卓珺一愣。 卓青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停步门前,沉声问她:“白倩瑶怎么对不起你,程忱呢?她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费尽心机找人代替她?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考虑,你的那些自私,会给人带来多少伤害?你有什么资格把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波及到无辜的人身上?” “他们本来就、本来就过得够好了,我不是故意要害他们,是、是爸爸说……” “卓珺!” 这声低斥,出自卓振伟之口。 卓青笑了笑。 这次,终究笑得畅快,笑得极尽嘲讽之能事。 “那你就去找老太太要道理啊!你敢吗?还有卓先生,你不意当年司予截胡你的项目,怎么了,商场上难道不是能者先行,你倒是证明给合作方看,你比纪司予有能力,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说话间,她径直抬步离去。 只剩下最后一句,隐约在风中飘散,振聋发聩。 “二位,好事为什么轮不到你们,最清楚原因的,不也是你们自己吗?” = 卓青沿着走廊一路直行。 高跟鞋踩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在空旷无人的地段,甚至传来分外明晰的回音轻响。 沿路的女佣见她走过,纷纷停下动作。 末了,却也无一不是默不作声的颔首目送她离开,一个一个,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也好忘记刚才一不小心听到的跌打摔砸、惊天秘闻。 卓青也权且当做一概不知,加快步伐。 却也就在她即将走下楼梯时,身后,倏然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趔趄脚步声。 她以为是卓珺贼心不死追出门来,当即站定,扭头。 眉心紧蹙,一句“你不要再给我现丑——”还没说完,却又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活生生僵在半路。 这个早已彻底老去、华尽褪的女人,时隔多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下的颤颤不已,随时随地,嘴角都挂着若隐若现的口水。 哪怕身后有随行的疗养医生匆忙跟来,面抱歉地冲卓青打着手势,试图把她拽回房间,女人那枯枝般瘦长干瘪的手指,依旧不死心地伸向卓青。 下巴抖着抖着,好半天,竟也真的给她才抖出一句:“囡囡,囡囡,回来了?” 是了。 卓青有些不知所措的,扶住她颤巍巍的手,轻声“嗯”了一句。 哪怕多年不见,记忆模糊,到底也不至于认不出,面前站着的,赫然便是她那如今本该在疗养院接受神治疗的生母,昔的卓家明珠,卓秋——才不过五十有七的年纪,如今看着,头枯燥白发,树皮般的褶皱遍布整张脸,竟好像早已是衰残暮年的老人。 卓青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顿了足有半晌,都没想出来该说什么话。 记忆里的卓秋,除了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愧疚的抱住自己不住哭泣,可更多时间,总是是神错的模样,疯了般的打骂朝着自己身上招呼,歇斯底里般狂躁,把屋子里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摔个粉碎才肯罢休。 与其说,卓青是这个家里跟她最的人,不如说,卓青是这个家里被她打骂最多,被她的病殃及最多的人。 自打七年前下定决心离开纪家以后,她也同样和卓家开联系,自然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生母。 这声“囡囡”叫出口,于卓青而言,其间相隔,恍惚已经是无从追溯的漫长岁月。 “我……正好,正好回来。” 可至少今天,卓秋是清醒的。 虽然她依旧是个任谁看了都要叹息的病人,可至少今天,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母亲,她还记得最亲切的称呼,会听到悉的声音,便手忙脚的跟出房间,会不舍得的,死死拉住女儿的手不放。 但如若卓家先祖有灵,瞧见这独一无二的掌上娇,昔举手投足无人挑剔的卓家大小姐,而今却只成了卓珺嘴里的“疯婆子”,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又不知会不会后悔—— 当年也是他们力阻卓秋那奔赴自由的情,然后她嫁给了未来定能“振兴卓家”的上门女婿,最终,把她的余生都到癔症的漩涡之中。 卓青愣愣看着眼前的女人,后话不知如何出口,倒是一句“妈”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卓秋却并未察觉半分有异,只擦了擦口水,傻呵呵的笑说:“囡囡,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来、来看我了,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拽着卓青的手,把人努力往二楼的客厅拖,“我最近看了,很多,录像带,你来看,你来——” 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