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嬷嬷身躯一震,浑浊的眼扫了一眼脚下的藉,各式各样的香奁铺了一地,就仿佛是打碎了的月盘零落在地,处处金光闪闪,桩桩是苦与泪的伤疤。 滚烫的泪珠从眼眶滑落,她缓缓蹲下来,摸着那些悉的或变样的钗子步摇,穆氏柔弱的眼,憔悴不堪的容,还有宁晏小小的笨拙无助的样子,所有斑驳的过往,一点点织在眼前,最后捞起来,手是心酸。 荣嬷嬷寻到穆氏当年一只极为喜的玉镯时,终是绷不住泣不成声。 如霜与如月也已泪面,两个丫鬟年轻气盛,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拨开一片又一片的箱笼,掀开杂七杂八的玉珠,寻到她们悉的首饰,将它们掰回本该有的模样,全部归拢在兜里。 宁晏凝立在一旁,暖风相送,吹不化她眉间的霜雪,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往,那些被掰开依然血淋淋的伤疤,就仿佛看向一段即将被尘埃淹没的时光,她脸上出奇的镇静,眼尾薄薄的,缀着明亮的光。 一件件五花八门的首饰在宁一鹤眼前被拧了起来,他麻木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在他眼前不停地幻化织,他浑浑噩噩的,不知置身何处。 午时的热浪腾腾涌进来,松鹤堂内安静如斯,唯有首饰被翻动的细碎声响,时不时叩动人的心弦。 如月将所有属于宁晏的物件归于布囊里,直身,眼眶里漫着气与燕翎道, “主子,都收好了。” 燕翎脸是极不好看的,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一直在观察身边的子,宁晏过于平静了,平静到仿佛她只是一个看客,这让燕翎越发难过,他牵了牵她冰凉的手,问道,“岳母的牌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宁晏沉静的眸子倏忽一动,慢慢聚起疏离与冷淡,看着宁一鹤,“和离吧,我想我母亲生前最遗憾的事,该是没能与你要一纸和离书,我把她牌位挪开,从此我们母女与宁家再无瓜葛。” 坐在上方的老太太听了这话,猛地抬起眼,闷气短喝了一声,“胡闹...”因心神大受打击,这会儿人已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她捂着口,艰难道,“燕翎,国公爷与我们老爷子的情,你是知晓的,宁晏这般做,便是背信弃义,她前脚利用宁家得了这门好婚事,转背就彻底丢开,她不要脸,你也由着她胡来?” 燕翎视线慢腾腾转过来,“老太太是要与我讲道理吗?” 老太太被他瞧得心头发怵,哽了一下,“难道不该讲道理吗?” 燕翎笑了,一个极少笑的人,笑起来竟是有几分潋滟,这一抹潋滟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刀削般的寡淡, “老太太,若是旁人与我讲理,我是最讲理的人,若是旁人不讲理,我便是最不讲理的人,当年老爷子进京赶考,差点病死路边,是穆家老爷子将他救下,再给与重金助考,老爷子高中后决心与穆家结亲,穆家将唯一的宝贝女儿送来京城,再附以一大笔嫁妆,岳母刚嫁过来时,给你们每人了多少家财,你们心知肚明,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一面趾高气昂瞧不起她商户女的身份,一面贪婪地享受她带来的好处,” “当初蛮不讲理欺负稚儿弱母,现在妄图与我讲道理?” 老太太被堵得气不匀。 “再说回燕家与宁家的婚事,其中是何缘故,老太太不如等老爷子回来,细问个明白?” 宁晏微微疑惑看着燕翎,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宁一鹤听得心中发躁,不耐烦打断道, “来人,取笔墨纸砚,我来写和离书。” “不,我已经写好了...”宁晏木声打断他,从袖下掏出一卷绢帛递给如霜,如霜接过送到宁一鹤跟前。 宁一鹤震惊地看了一眼宁晏,慢慢凝成怒,原来她早有预谋,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话好说,宁一鹤二话不说掏出私印,看都没看,就往上头按下印戳,大老爷想阻止都来不及。 宁一鹤就是这个犟脾气,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也没脸再认穆氏这个发,也不想再面对宁晏。 宁晏从祠堂抱出穆氏的牌位时,心里空空落落,她等这一等了很久,宁一鹤一直嫌弃她的母亲,作践她们母女,宁晏实在没法忍受让母亲的牌位继续待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燕翎站在松鹤堂门口,打算离开,“宁侍郎,今我看在晏儿面子上,让京兆府在宁家门槛内把事情办妥当,出了这个门,旁人只知晓宁家一妾室犯了事,不会损及其他人名声。” 宁大老爷听了这话,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他与宁一鹤的乌纱帽是保住了,只是脸也不那么好看,他不希望燕翎与宁家斩断关系,不仅是为了宁家,也是为了三皇子。 燕翎留一线,有几番考量,其一,宁晏与娘家了断关系,并不值得宣扬,他得为宁晏名声考虑。 其二,他今之所以赞成宁晏替母写下一封和离书,也是想切断与三皇子一的牵扯,他前段时在江南处置水灾,顺带查到了霍家一些蛛丝马迹,霍家指使麾下商号暗中囤积粮食,营造粮荒的困境,待太子收拾不了局面,他们适时将三皇子推出来,帮着三皇子扳回一局。 太子与三皇子之间已暗汹涌,朝堂平静的表象已快不住,宁家迟早卷入这场漩涡中,为了保护宁晏,提前斩断与宁家的关系,未尝不好。不参与夺嫡,始终是燕家的处事准则。 燕翎这个人,行事从来走一步算三步,别人都以为他是意气用事,他实则暗藏城府。 莲姨娘被拖走时,口溢鲜血,怕是时无多,宁家女眷的私房钱也被掏了个底朝天,银钱不够的又拿首饰古董充数,一家子人心若死灰,多年的钻营算计全部打了水漂。 夫妇二人一同离开宁府,宁晏将母亲牌位安置在原先购买的那个三进院子,吩咐荣嬷嬷在此处待几,给母亲做个道场,林叔等人得知穆氏牌位挪至此处,都含着泪过来磕头祭拜,荣嬷嬷是穆氏的陪嫁,与穆氏情最深,抱着牌位哭了很久。 后来又问起要不要移墓,宁晏摇头,“世子已与大老爷商议,将我母亲的墓地单独划出来,这样也好,不惊动亡灵。” 待一切妥当已是下午酉时,彼时燕翎已在马车里写了几道折子,让人送去皇,又处理了几桩政务,瞧见宁晏进来,将明宴楼送来的一盒点心推至她跟前, “你一没进食,吃些糕点果腹。” 宁晏早已饿得没有知觉,先前是吃不下,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辘滚滚的声音,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一切尘埃落定了,还跟做梦似的。 “对了,回去怎么跟父亲待?”宁晏担心燕国公会斥她。 燕翎笑着摇头,“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今之事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父亲我自会说服,若是父亲不高兴,咱们搬去公主府。” 宁晏被他逗得一笑,心底的紧张慢慢卸下,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打开食盒,随意拿起一块梅花饼咬在嘴里,不知是何滋味,脑子里还被燕翎今神来之笔给充滞着,他哪里晓得那么多事,他又背着她做了什么,从他今种种举动可知,他该是筹划许久。 她自来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承担,像一只乌背着厚厚的盔甲,在她的世界踽踽独行,直到今,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也可以,站在一个人的身后。 而那个人,是燕翎。 忍不住侧眸朝他望去。 燕翎撑额靠在车壁小憩。 白纱帐被风掀起,他的俊脸浸润在一片融融的霞光里。 他睫特别长,如同染了晖,棱角分明的脸毫无瑕疵。风吹得他眼梢轻动,仿佛有光芒从长睫跌落, 燕翎仿佛是应似的,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 宁晏眸光似被烫了下,连忙挪开,低垂下眸,乖巧地咬着糕点。一块不大的梅花饼,她吃了许久,燕翎视线不动,她便不敢动,仿佛做贼心虚。 路过一片花园,碎花飘了进来,洒落她肩头,是一朵娇弱的小白花,燕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宁晏,她向来能干从容,端庄得体,但眼前的她,好似乌壳被撬开了一角,有一抹瑰霞光从里头一闪而逝,让他得以窥见那本属于女子的柔弱与纤细。 宁晏这一路心口有一团火在灼着,她一直想与燕翎说些什么,脑子却跟锈掉似的,拼凑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夫妇二人一言未发回了明熙堂。 燕翎担心宁晏心情不好,非要把她送到后宅才放心,牵着她到东次间,下意识就松开了手,手背的温热骤然离,宁晏有些不适应,忍不住伸了伸手,见燕翎手已收起,又瑟缩了回来, 燕翎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注视着她,柔声道,“我去一趟皇,可能要很晚回来....” 宁晏目光一直侧落在窗口摆着那盆菖蒲上,绿油油的叶条又细又长,枝头缀着水珠,风吹过,水珠从枝头一路滑下底,她目光就随着转动了下,迟疑地“哦”了一声。 她这模样,燕翎很不放心,忍不住揽着她双肩,“你跟平那般说一句话,我好放心离开。” 他嗓音柔和,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该要呵护的娇花,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对于关本能的渴望,随着今宁家旧事被翻出来,也被拖出零星半点,宁晏眼底染了一点意。 到底不是使子的人,她挤出一丝笑容,“我很好,你放心去。” 怕被燕翎窥出端倪,转过身随意去摆桌案上的书册。 燕翎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没说什么,他今从宣府疾驰而归,还没来得及入就先去宁家处置这桩私事,待会指不定被舅舅揪着骂,于是转身离开。 绯红的衣角从她余光一晃而过,她视线忍不住追随而去,情绪忽然翻涌上来,伸手从后面抱住了他。 “谢谢你....” 燕翎身子霍然僵住,脚步就钉在了那里。 晚风拂过来,贴着一些漉漉的花香,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身后贴着一具温软的身子,是他的子,是宁晏,是宁晏第一次主动抱他。 燕翎望着被风吹动的珠帘,久久无言。 他仰眸,将一眶难以言喻的心绪给下去,涩声问她, “你谢的是夫君,还是燕翎?” 宁晏双手微微一滞。 第71章 “你谢的是夫君,还是燕翎?” 宁晏听得这话,手滞了下,随后又抱得更紧, “自然是你呀...” 燕翎官袍被她勒得起皱,小脸侧贴在他笔直的脊背,眼梢弯出笑意,燕翎这人在外是无所不能的阁老,到了她这里总能折腾出一些好笑的把戏来,一个大男人还这般较真。 与过去告别的那点失落,终是被他这句话给冲散了不少。 宁晏觉得好笑。 燕翎听到她语气里的揶揄,意识到她心情转好,转过身来,反而将她往怀里一搂,单手扣紧了她后脑勺,抵在膛, “你别笑,我是认真的。”颇有几分掏心掏肺又无奈的语气。 宁晏听得他这语调,有些恼他,“有何区别?你是我夫君,我夫君是燕翎,来来去去都是你...” “那不一样....” 他将她从怀里拉出来,圈住她身,半搂着她,神情倒是有几分愉悦,轻声道,“你的夫君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换一个人娶你,你也会敬重他护他,而我想要的是你的心,独独属于我燕翎的心,你明白吗?” 宁晏眉睫轻的一颤,抬眸对上他的眼,因星夜兼程奔波,他眼眸里略有些血丝,瞳仁却是格外明亮又柔和,被他这么看一眼,仿佛整个人都被他包裹,连着心和膛都在发烫, “我明白了....” 燕翎一路都在回味宁晏主动搂抱他的觉,心意足地笑了。 待他赶到御书房,太子和三皇子也在,三皇子目光灼灼看着他,神情极是复杂。 皇帝倒是坐在御案后正与太子商议粮荒的事,燕翎进来,跪在正中行了个礼,皇帝头也没抬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就座,燕翎却跪着没动。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目光定定投来, “你这是做什么?你的折子朕已经看了,你们内阁将互市的品种规模价目都敲定清楚,定好再给朕瞧瞧。” 燕翎再次磕了头,“舅舅,我想跟您回禀宁家的事。” 唤一声“舅舅”,就是当家务事再谈。 皇帝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全部退出去,殿内就他们父子三人与燕翎。 燕翎一五一十将宁家的事都给说了,没作隐瞒。 “毕竟是我与三殿下的姻亲,故而没有将事情闹开,还请舅舅宽容。” 按照国法,宁家这个事要上报刑部与户部。 皇帝脸沉了几分,燕翎这么做,保护宁晏在其次,更多的维护了三皇子和皇家的脸面,他狠狠瞪了一眼三皇子,三皇子连忙跟着跪下来,半字不辩。SONgYUaNRc.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