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天,长安郡主立于靶子前,手握龙舌弓,金百蝶穿花箭袖衬出沈鸾娇小身影。 臂力不足,好几次,沈鸾都未曾拉开弓弦。 她气恼跺脚,转而看向身侧人时,眉眼又融了喜悦。 “‘阿衡’,你来啦!我今儿练了三个时辰,手都酸了。” “‘阿衡’,你怎么就喜这种,你能换别的喜吗?”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学不来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衡’,待我中靶心,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阿衡。 裴晏深深沉于梦中,他眉头紧锁,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只能任由身子坠入梦中。 阿衡。 那不该是太子吗?然而对方明明摔伤了腿,不可能再碰弓箭一物。 那沈鸾口中的人…… 裴晏额角沁出薄汗,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强撑着,总想着看清梦中沈鸾身侧是何人。 总不能……太子的腿伤是假的? 混沌思绪快要将裴晏淹没,终于,弥漫在沈鸾身侧的白雾悄然退开。 裴晏终于看清站于沈鸾身边那人。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沈鸾口中唤的,应该是阿珩。 自己的小名。 ——呕的一声。 裴晏再也忍不住,从梦境中惊醒。 他吐出了一口血。 第十六章 “——主子!” 守在门外的李贵听见异响,急急推门而入。 瞥见地上的红血迹,李贵当即变了脸,俯下查看。 “无碍。” 撑着榻坐起,裴晏只觉眼前恍惚,手背抵着额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喉咙那股血腥才被下。 李贵忧心忡忡:“……主子?” 裴晏的脉象并无大碍,然最近噩梦频频,这已不是第一次。 李贵出门唤太医。 裴晏抬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帷幔飘飘,殿中的掐丝珐琅枝莲纹灯烛光摇曳,青影落在地上的碧绿凿花砖上。 裴晏倚在矮榻上,黑眸微眯,身上的月白圆领长袍宽松慵懒,透着浑然天成之意,好像裴晏就是这样,自幼锦衣玉食长大。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榻沿轻敲,裴晏声音不疾不徐:“我听说,长安郡主晚上想吃蛇羹?” 李贵垂首:“是。” 头顶久久未曾传来裴晏的声音,少顷,方听他低声一哂:“蠢货。” 不过一天,沈鸾就发现后院的百枯,也不知道蒋贵妃是怎么做事的。 蒋贵妃久居深,自然不识得百枯是何物。那物什还是从裴晏手中,经由中间人,落至贵妃手上。 幸而那中间人早就被裴晏处理,就算沈鸾真要查,也只能查到蒋贵妃手上。 裴晏淡淡垂眸,无意识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先前他怕引火上身,不让李贵盯着沈鸾,自然也不知对方是从何得知百枯的存在。 借刀杀人失败,那就只好…… 裴晏眸光掠过一丝杀意。 倏然,裴晏眼中的冷冽尽去。 习武之人耳力超群,早在裴冶踏进寝殿的那一刻,裴晏便辩出对方的脚步声。 果然不出一瞬,遥遥的,空中有裴冶清朗的笑声传来。 “五弟、五弟……” 手执酒壶,裴冶一贯的洒肆意,银灰袍衫曳地,裴冶双眼离,醉态尽显。 走路都踉跄,推开身侧人,踉踉跄跄朝裴晏寝而行。 菱花槅木扇门推开,瞥见榻上的裴晏,裴冶双眉稍拢,面不虞。 “怎的这么快就沐浴了,我还想……还想找你去天清池。” 玉兰避暑山庄共有三个石砌浴池,一在皇帝寝,二在长安郡主行内,三在天清池。 据说长安郡主行内的汤池有泉眼六个,平面呈莲花盛开,浴池水有疗伤功效,沈鸾又自幼体弱,所以皇帝特将那行留给她。 “长安那莲花汤池虽好,不过偏了些,周围还种有竹林。要我说,还是天清池好,佳人美酒作伴。怎么样五弟,我中新来了几位美人,如若你喜……” 裴晏轻轻瞥他一眼,打断:“长安郡主中也有汤池?” 裴冶不明所以,还以为裴晏是对莲花汤池有兴趣,轻笑:“莲花汤池你就别想了,那是长安的地,她也就对太子好。除了太子,别人一概不得进。” …… 分班“陈牲数获”后,当属裴晏所得猎物最多。 皇帝大喜,在湖心亭设下筵席。 舞姬着玉佩环铛,白纱蒙面,衣袂翩跹,踮脚在湖上莲叶翩翩起舞。 那莲叶足有巴掌大,仅供一人站立。 古有飞燕盘中舞,今有舞姬莲中舞。 皇帝抚掌大笑,底下臣子笑着附和,连声道:“妙极妙极!” 宴上觥筹错,又有歌女在旁,借着水声,轻敲檀板,拨琴弦。 靡靡之音自水上传开,虽说秋狝君臣同乐,然终究君臣有别。 陈绾绾坐在下首筵席末桌,手中巾帕攥成一团。 娘亲虽受宠,然再怎么也越不过正室,即使有父亲宠,在世家贵女眼中,陈绾绾这个庶女终究上不了台面。 加之她得罪长安郡主在前,自那之后,陈绾绾几乎是孤身一人,无人再和她攀话。 宴上声笑语一片,陈绾绾目光灼灼,紧盯上首仅次于太子的沈鸾。 立于身后的侍女瞧见,赶忙上前提醒:“姑娘,老爷出门前吩咐了,他自有安排,让你莫再生事。” 陈绾绾目光愤愤,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忽而又想到今夜父亲的安排,她轻哼,不以为意:“我知道了,用不着你多嘴。” 声音上扬,颇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等过了今夜,她倒要看看,沈鸾还能如现在这般受宠吗? 陈绾绾目光如炬,快要将上首的沈鸾盯出。只可惜她位置太偏,沈鸾坐于上首,半点也未察觉。 挨着裴衡坐着,沈鸾眼都只有白玉盘中的醉蟹。 侍女剥的总不尽沈鸾的意,唯有裴衡剥的蟹,能分得沈鸾两眼。 “这蟹在黄酒中泡了足足四十时辰,切莫贪吃。” 蟹钳拿银汤匙取下,裴衡将蟹置于盘中,递于来福,让端给沈鸾。 余光瞥见湖上莲叶的舞姬,裴衡视线忽的一顿,目光在其中一女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舞姬虽蒙着面纱,然而那双眼睛…… 裴衡转首偏向一旁的沈鸾,片刻,方轻嗤:“大司马还真是有心了。” 沈鸾不解其意:“发生何事了?” 裴衡辗转腕上的迦楠念珠:“这莲叶舞,是大司马安排的。他家中的小女儿,你昨也见过,在猎场。” 能为沈鸾记住的人不多,然陈绾绾过于蠢笨,裴衡只一提,沈鸾立刻有了印象:“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又好奇,“阿衡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裴衡视线落于莲叶中央的舞姬:“卿卿看那人……” 夜如水,顺着裴衡视线往下望,沈鸾只能看见那舞姬遍身绫罗,身上玉环随舞姿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双眉紧皱,盯半天,也看不出什么。 只能转而望向裴衡。 裴衡声音慢慢:“再等等,或许再有……” 手指半曲,在桌上轻敲,和着岸上檀板声。 一、二…… 裴衡手指落下的前一瞬,倏地秋风乍起,湖面涟漪开,檀板忽止,舞姬自莲叶上缓缓退开。 再然后,秋风拂起面纱一角。 沈鸾终于看清那舞姬的面目。sOnGYuanRc.coM |